伙计们都玩啥游戏呢推荐个撒老婆不在家玩什么养病呢

  伊通河是条小小的河,是松花江的一条短短支流,全长也不过一百公里,是流经长春的唯一河流,长春人珍惜地称她为母亲河。她曾丰满而洁净,清朝后期,漕运可上达伊通,下至哈尔滨,两岸的黑土地肥得可以捏出油来。河边的水稗草、红蓼吊长得比人还高,那举着绒绒的小棒槌的香蒲更是长得高过了房子。河里的小鱼、小虾多得用手可以掬到。小虾玻璃般透明,可以清楚看到腹中那线似的肠子。
  水是人类生命的源泉,人类不会放弃有河的地方。早在清朝中叶,就有闯关东的山东人到此落脚。他们以山东人特有的勤劳开垦了蛮荒,兴旺了人气。地以人名,最早来的是杨氏兄弟,按习惯该叫杨家庄、杨家村、杨家屯才对,因为伊通河在这里有个小小的拐弯,就被称为杨家崴子。据老辈人讲,是先有了团山堡,后有的杨家崴子。现在的杨家崴子与团山堡楼房鳞次栉比,根本分不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前,杨家崴子与团山堡中间还隔了二里多地,是一块长方形的整整齐齐的耕地。
  杨家崴子在长春市东北,离火车站有十多里路,它夹在中长铁路与伊通河之间,隔河与八里堡相望,顺铁路往北不到十里就是小南火车站。一条矮矮的黄土岗把杨家崴子分为新老两部分。先来的人在岗南依岗筑屋,既向阳又避风,但建筑得比较随意,只能说是东西向的长条一片,房前只有东西向的一条不规整的街,街的西端就是横跨中长铁路的一个无人管理的道口,东端搭在南北向的团山街上。岗北的格局就整齐多了,这是杨家崴子最宽的地方。人们在岗北修了一条东西向的直直的无名街与团山街垂直相交,团山街东离河堤较近,只有一条胡同,叫东一胡同。团山街西边较宽敞,规规矩矩地建了四条胡同,每条胡同长200米,间隔50米。胡同南端与无名街相接,北端虽无街道,但房屋也是中规中矩,如一条直线。每条胡同两侧各住着十多户人家,很少有偏房,都是南向。靠近铁路的那条胡同是西四胡同。在西四胡同西侧最北的一家,也就是新杨家崴子这个长方形的西北角,有一个较大的院落。对开的白松木大门,可容马车出入,上面有一个屋脊状的防雨小顶。五间正房和三间西厢房是砖木结构,三间西厢房是土坯垒的,整个院子有半亩地那么大,这就是公羊正义的家。
  公元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也就是民国二十年,农历辛未年丁酉月(八月)丙子日(初七),日本鬼子在沈阳无端炮击东北军驻地北大营,发动了“九•一八”事变,开始了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未间断地又一次侵华战争,由于中国当局决策不当,军队抵抗不力,日本鬼子很快就占领了全东北。1932年又把清朝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扶为执政,后又改为伪满洲国的儿皇帝,年号康德。日本人还把人们叫得好好的长春改为叫着别扭的“新京”,俨然成了东北的主人。
  日本鬼子的国家不过弹丸,个子也生得矮矮,毫无出奇之处,唯一令人吃惊的就是与体积成反比的侵略野心,对中国广阔的领土觊觎了何止百年,明朝的倭寇就是军国主义的鼻祖。除了侵略与残暴之外,日本鬼子另一个惊人之处就是性欲强烈,不知日本鬼子每天都吃了些什么怪物,荷尔蒙积蓄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侵略别国,不只从本国带着军妓,还从被侵略国家强征大批慰安妇,做为性工具。每攻城略地,第一件事就是如发情的公狗,挺着硬硬的孽根,满街追赶女人,不管是女婴还是老妪,概不放过。杀人比赛和强奸比赛是日军军中常有的赛事。这大概就是武士道精神的精髓。这些魔鬼为被侵略国家带来灾难,却为天皇、为日本国带回了财富与繁荣,亡魂都供在靖国神社里,享受着那些念念不忘侵略别国的子孙们不断的参拜和香火。
  为了让膏药旗千秋万代在别国的领土上飘扬,日本鬼子把长春重新规划。长春站向南,以现人民大街为轴,以西是日本人生活区和办公区,以东为中国人的住宅区,铁北则是贫民区了。为了毒害中国人,又在头道沟(今长江路)一带设立了红灯区,经营妓院和烟馆,把桃源路改为新天地,辟为专业烟花巷,让中国人抽大烟,逛窑子,使其永葆东亚病夫的“青春”。
  与此同时,又以保护城市卫生为由,把拴马车的中国人都强行集中到隔河相望的杨家崴子和八里堡,堂而皇之地名之曰马车地号。这就是为什么杨家崴子百分之八十以上人家都有马车的缘故。迄今老年人还习惯地称杨家崴子为地号。
  提起公羊正义,全街几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的,也几乎没有一个人不热爱、不敬佩的。一米八十五的魁梧身材,近200斤的坨儿,如铃双目闪闪发光,一脸张飞式的虬须,走起路来一阵风,把路跺得咚咚响,说起话来像炸雷,树叶子都跟着呼呼动,一身正气。他软的不欺,硬的偏扛,是全街人的主心骨儿。是一条响当当,硬梆梆的汉子。日本工头站到他面前,就像侏儒面临一座铁塔,心里突突、腿肚子也突突。
  朴实善良的中国人判断人的第一标准是勤劳或懒惰。
  公羊正义以他超人的勤劳,很快就赢得了人们的敬重。他在大车店落脚的第二天,就被热心人带去铁路货处扛脚行,也就是当装卸工。别人装火车一次扛一个麻袋,180斤。他每次都扛两个,有时一撒欢儿扛三个还哼着小曲,这使人们惊羡不已。虽然是计件工资,干多少挣多少,他还经常去帮体力弱或家庭困难的哥们儿,一扛就是几十包,这自然又赢得了敬重。
  勤与俭是不可分割的美德。虽然公羊正义为人侠义,帮助有困难的同伴出手大方,但自己生活却十分俭朴,除了交大车店的店钱和每日三餐之外,他几乎一分钱也不乱花。不到半年,就由伙计们帮工,在老杨家崴子的靠铁路边上盖起了三间土坯房。第二年就买了一辆胶轮马车。在20世纪三十年代,铁木轮车还在农村盛行,胶轮车就是非常先进的运输工具了。那时有台胶轮车比现在有一台平头柴还要显赫。这样优秀的男子汉,邻里怎会让他当王老五耍光棍,不久就经人撮合与张氏结了婚。
  张氏小他八岁,也是刚从山东来投靠亲戚的,生得白白净净,一双乌亮的大眼睛,长长的辫子,眉毛弯弯,脸儿圆圆,一笑两个深深的酒窝,少言寡语,性格温和,虽然按关里家老规矩裹了小脚,但却什么活都能干,屋里屋外,所有活路,拿得起放得下。一手好女红,更是让左邻右舍的婆姨们称赞不已,哪家嫁姑娘、娶媳妇,都会以有她的一幅绣品引为荣耀。没有人不说公羊有福,娶了个好帮手的。
  小夫妻和谐美满,一年后便生了个九斤重的胖小子,祁奶奶给起了个乳名叫铁蛋,祈求健康长命。
  资本总是向着能干的人家靠拢,第三年,公羊正义又置了一台车,原来的房子和院子不够用了,就在西四胡同盖了后来的大院子。
  在杨家崴子,公羊正义生活在友谊与信任的环境当中,唯一使他尴尬的是,这里的人不承认他的姓,不管他咋坚持,人们就是不认帐,一定说他也姓杨树的杨。祁奶奶说的更坚决:“什么公羊母羊,哪有那个屁姓,你满脸胡子,裤裆里又有那么大的把儿,谁看不出你是公的,还特意加在姓上干什么?你看你前院的牛树林,你斜对门的朱大脑袋,怎么不姓公牛母牛、公猪母猪?”公羊正义对自己的姓氏心里自然有底,就解释说:“婶,我这个姓百家姓上有的,尉迟下面就是公羊,姓两个字的不是还有诸葛吗?戏文里的诸葛亮不就是姓诸葛名亮吗?”老太太说什么也不服:“诸葛亮。明明姓诸名葛亮。你去了公母,不就是杨吗?来了杨家崴子,那有第二个杨!”公羊也没念过书,杨家崴子当时认字的人更少,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认了。但在户籍登记时明确声明自己姓公羊。祁爷爷背后里告诉他姓得对,多少给公羊一点安慰。
  时光荏苒,小铁蛋一天天长大,一晃六岁了,长得虎头虎脑,像爸爸一样的大骨架,大嗓门。逐渐粗黑的头发把左鬓边的一块铜钱大的黑痣掩没了。年纪不大,男子汉气十足。这一年,张氏又怀了孩子,望着老婆的大肚子,公羊正义得意地说:“我公羊又要有儿子喽!”
  公元1943年2月4日,是农历壬午年除夕。按中国人的老规矩,这大年三十,谁家也没出车。公羊正义吃完早饭就与车把式去新民胡同泡澡。尽管生活富裕了,公样正义也一直没有脱离劳动,自己挺一台车,一点不比别人少干。
  张氏也觉着这几天该临产了,但她仍然坚持准备包饺子的面儿、馅儿和晚上的年饭,祁奶奶几次过来说:“看,腆个大肚子快生了,还张罗什么,我去唤几个人帮你,还非得把孩子生在锅台上!”张氏好强惯了,况且自己觉着也许还能挺两天,就婉言谢绝:“婶,我估摸着还得两三天,不要紧的。”祁奶奶只好依她,临走时说:“吃完饭我就来,接神时生孩子可没处找人去。”
  高高兴兴地伺候两个男人和铁蛋儿吃完年饭,吃完年饭,老板就回家过年去了。张氏把一切又都收拾停当,就快到接神的时候了。按照这几年的习惯,公羊正义套上一挂马车,由自己赶着,拉上铁蛋,一麻袋鞭炮早放到车上了。车还没出大门,公羊正义就把鞭子甩得山响,放开大嗓门吆喝起来:“走哇,到横道放炮仗去!”各院的人们,尤其是小孩,早就盼着这声吆喝呢,几乎是在同时,纷纷从院子里涌出,向横街跑去。各家大人赶紧出来,把自家的花炮扔在公羊的大车上。
  几年以来,四个胡同没有共同商量过,却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在接神、初五和十五,这四条胡同的人家都到横街上去放鞭炮,还暗地里较劲,看那个胡同去的人多,放的炮多,花样多,时间长,所以,每到这几天,各家除了走不动的人都会去凑热闹,这是四个胡同居民的共同节日。
  在暴风雨般的鞭炮声中,在人们无比兴奋的欢笑声中,张氏在祁奶奶的照拂下微笑着临产了。这个孩子不能和铁蛋相比,只能说是个瘦小子,干巴小子。扁扁的大脑袋,小细脖儿,紧闭着眼睛,洗完了还不会哭,张氏以为他活不了了,谁知祁奶奶把他倒提起来,一巴掌朝小瘦屁股上打下去,他抗议了,炸雷一样嚎起来。
  第二天早,公羊领着铁蛋给祁爷爷、祁奶奶拜年,祁爷爷递给公羊一张用毛笔写好的字条,上写:
  癸未年(民国三十二年)正月初一子时(立春时)出生。
  八字为癸未、甲寅、甲午、甲子。
  祁爷爷知道公羊不认字,就把条上的意思给他说了。
  人的一生,童年是最值得回忆的,哪怕是饥饿贫穷,战乱动荡,回忆起来都觉得有趣。就是天天被大人敲脑壳、打屁股,回忆起来也觉得甜蜜。
  也许就是因为童年的回忆太美好,人对童年的回忆才那么模糊、支离破碎。成年以后人们记的事多了,也清楚了,可苦涩的多,甘甜的少,又索性不去想它。
  这就是回忆,这也许就是人生。
  1、因为刺激太大、打击太深,在本不该记事的时候却牢牢记住了这件事——铁蛋哥哥是被日本人害死的!日本鬼子是大坏蛋!
  祁奶奶看见这孩子的小老样,乐呵呵地对张氏说:“侄媳妇儿,这孩子大名以后叫他祁爷爷给好好想一个,这小名就叫榔头吧?一是他脑袋又长又扁,像个榔头。二来这榔头又硬又结实,也盼着他健壮!”老辈的话在张氏心里都是真理,自然乐于接受。榔头生于1943年2月5日,到1945年初秋,只有两周岁半,按说这个年纪是很少能记住什么的。但这个记忆却牢牢贯穿了他的一生,也影响了他的一生,一直到老,也无法改变,大概这也和老人们的不断重复有关。
  榔头家住最西北角,胡同北端与房后有很宽敞的一片场地,跟前几家都用来晒马粪。早上铺平晒上,中午翻个个儿,晚上就可以收回当柴烧。尤其那些不碎的马粪球儿,更好晒,也更好烧。榔头不烦马粪,他觉得马粪非但不臭,还有一股怪怪的、淡淡的香味。喜欢他的大人逗他:“榔头,吃一个吧,那是冻梨,甜着呢!”榔头没有上这个当,他亲眼看见过,这些“黑蛋”、“黄蛋”是从马屁眼里一个个挤出来的。
  晒马粪场北边摆了许多旧车棚子,没事的时候,妇女们就坐在上面一边干针线活,一边唠闲嗑。孩子们或依在大人身边瞎听,或跑到一边嬉戏。
  那是一个夏末的傍晚,天还不凉,人们还穿着单衣。拴马车人家的晚饭是没有钟点的,车啥时候回来啥时开饭,半夜回来也要等,这是铁的规矩。这时谁家车也没回来,媳妇们坐着聊天,肚子有点发空的孩子就上铁路边掐野花,轰小鸟。
  高大嫂是榔头最喜欢的嫂子,她就住在三间土坯房里,在榔头眼里她并不比妈妈小多少,但排辈分却只能是嫂子,她也最喜欢榔头,有点什么好吃的,宁可自己不吃,也喊榔头去吃,谁欺负榔头一句,她都不让。那天榔头正张着两手帮大嫂捯线,突然大嫂呕吐起来,吐了几口黄水就挺不住了。张氏赶紧把她送回屋里,给她喝了点开水,可是不到半夜就传来了哭声,高大嫂死了!接着胡同里就不断死人,都是吐几口黄水,拉两回稀,没两天就死了。吓得张氏把窗子用毯子蒙死,怕自己两个孩子被传染上。铁蛋和榔头被关在屋里,连拉屎撒尿也不许出去。就是这样,在高嫂死后第三天,铁蛋突然打了蔫,先是吐,后是拉,一口水也喝不进去,发病的当天夜里就断气了。公羊正义和张氏撕肝裂肺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人们忘记了对疾病的恐惧,都赶来安慰。榔头躲在炕角,淌着泪,惊恐地望着再也叫不应的哥哥。
  当时人们把这种病叫禁口痢,意思是只吐只拉,吃不下东西,连水也喝不了。
  日本鬼子倒台后,爸爸才知道那是日本人在倒台前故意放的病菌,目的就是为了多杀中国人。
  过深的刺激,加上父母每天不断地重复,两岁半的榔头深深地记住了这件事。公羊正义在以后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总是在最后咬牙切齿地加上一句:“是中国人做(读zhòu)的就都记住,将来杀光日本鬼子!”
  日本鬼子是坏蛋!这是榔头几十年乃至一生的印像,永不泯灭。
  2、三岁时,酒后对良家妇女非礼
  1945年8月15日,日本鬼子宣布无条件投降;1945年9月3日,中华民族八年抗战胜利。
  9月4日,公羊正义邀请了整个西四胡同的人喝酒庆祝。
  拴马车的人家搭棚子不是难事,木料、苫布家家都有,不大功夫就在公羊家的院子搭起了大棚,各家搬来了桌椅,天没亮猪就杀好了。
  各家都倾其所有,盼望这一天可是盼了整整十四年哪!日本鬼子终于完他妈的蛋了,怎能不认真庆祝一翻?能上灶的媳妇们在张氏的带领下,里里外外的忙活着;公羊正义等老爷们们坐在大棚里高谈阔论,抽烟喝茶;榔头跟着比他大的一群孩子各院乱跑,他们从生下来也没见过大人们这么高兴。今天没有一个大人想说他们一句,张氏还每人发了一把糖和一包五香花生米,孩子们更开心了。祁奶奶是总指挥,忙得发颠。正屋炕上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地方,杨家崴子的人百分之八十是山东的根,文化不高,礼仪却严,配在正屋坐的只有四、五个和祁爷爷资历相等的老人,他们都不说话,只是巴着烟袋,捻着长髯,微笑地喝着茶,听着院子里晚辈们的欢声笑语。
  五个老人里面,感慨最多的是祁爷爷,全民族能团结起来,把入侵者赶出国门,这在中国历史上可是头一着哇!当年义和团声势何其大,可就是不能动员全民族共同抗战,被清政府和八国联军镇压了。他这个一个县的义和团头领只好逃往关东,隐姓埋名,以求保身。若不是70多岁,拿不动斤两了,依他的脾气,早到长白山投靠抗联了。
  在全胡同的晚辈里面,祁爷爷最看好的是公羊。他正直、豪爽,敢打抱不平,尤其是能公开蔑视日本鬼子,知道他必定有一段江湖故事。
  这天,男人们不知喝了多少酒,菜也不知上了多少道,热了多少回。从上午十点钟,一直喝到晚上,男人们还不肯散,最后是各家的女人在不同的角落找到各自的男人,费力地搀了回去。
  今天只有一个人没醉,那就是公羊正义,他的酒量就是这样再喝一天也没事。有一次积德泉装酒,一个大酒篓装得太满了,封不上盖了。掌柜的对他说:“公羊,帮帮忙,来一口吧。”公羊二话没说,低下头去,如长鲸吸水,当他直起身来,伙计们一上称,本来多二斤的篓现在却少了三斤。这一口气就是五斤!使世代造酒的老板吃惊得直扶眼镜。这就是公羊正义的酒量。
  晚上九点了,连帮着收拾的媳妇们也都干完活回家了,公羊正义意犹未尽,告诉张氏再给他拌个凉菜,坐在炕上自斟自饮起来,他太高兴了,太感慨了。1935年,他在千斤寨(今辽宁抚顺)刨煤,因为日本鬼子压榨中国劳工太厉害,天天都有中国人因劳累、饥饿倒下去,日本鬼子不但不同情,还用木棍皮鞭拷打,实在挺不起来的,没等咽气,不是活埋就是扔到狼狗圈里被活活吃掉。公羊实在忍受不了了,就用丁字镐砸死了日本工头,冒死跑了出来。一个多月以前,日本人又用细菌杀死了自己的儿子。这国恨家仇,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一点。现在,横行一时的日本鬼子玩完了,他能不痛快吗?从“八•一五”以后他就没出车,帮助日本人逃跑他才不干呢!看看不可一世的大小鬼子们遑遑如丧家犬狼狈逃跑的样子,他开心极了。张氏最理解自己的丈夫,她不时地为公羊添菜、添酒,心里也跟着乐。
  榔头跟着小朋友们跑了一整天,又快活,又吃好东西,实在太累了,天没黑就睡了。
  公羊正义把张氏拉到炕上坐下,给她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说:“来,榔头妈,我敬你一杯,为了这么多年你跟我的苦和累!”张氏接过酒杯,眼眶盈满泪水。
  第二天早上,全胡同没有一点出车的动静,该出车的男人们一个都没有醒。
  七、八点钟,各家媳妇们领着孩子来搬桌椅,以为公羊也成了醉羊了呢!没想到公羊盘腿坐在炕上,面对窗子,逐个地和进来的人们招呼说话,张氏告诉她们,昨晚人散了,他还喝了半宿,这起大早又喝了起来。媳妇们惊得伸出的舌头都收不回去。
  榔头一夜美梦,一早醒来看见爸爸还在喝酒,并且杯里的不是白色的酒,而是红色的东西,他觉着奇怪就凑了过去,颇有些想尝尝的意思。公羊平日就娇惯孩子,看见榔头凑过来,知道他想尝一口甜酒,把剩下的多半瓶酒都递了过去,公羊本想让榔头浅尝则止的。没想榔头尝了一点,甜甜的,味道好极了,比汽水好喝,加上刚起床口渴,就咚咚咚,仰了两回脖,全进去了!
  多半瓶葡萄酒下肚,天地变了样,榔头也变了型,先是自己脱光了身上仅有的背心裤头,脱完了接着高喊:“热,热,脱,脱!”不但脸红了,脖子红了,后面的小屁股红了,连前面的小鸡鸡也红了,赤条条地在屋地上玩起了醉拳。张氏心疼孩子,嗔道:“看你把他惯的,喝坏了咋整?”公羊正义却异常开心,连声喝彩:“有酒量,是公羊家的种!”
  就在这时,邻居陈家的漂亮小媳妇来了,她人未到声先到,进院就喊:“叔叔、婶婶起来了吗?我来取马勺、蒸锅!”说着推门进了屋,看见榔头的样子,拍手大笑:“呦,男子汉,不知羞,光着屁股,耍磨磨丢!”论辈,榔头叫她四姐,平时见她很拘谨,今天酒助熊人胆,心里突然来了罪恶念头,非得往四姐身上哧尿!踏着正宗醉拳步法,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捏着红红的小鸡鸡,撵得四姐满屋跑,不让哧就嚎。逼得四姐没办法,只好站在那里让他哧。四姐是站住了,榔头却站不住,踩着醉步一个劲游走,最后停在开了盖的饭锅前,把尿都准确地哧到了饭锅里。引得公羊正义连声叫好。
  那天公羊连吃三碗榔头加工的尿浇饭,连说“好吃!”
  这件事后来让榔头尴尬了好久,因为这四姐记忆力极佳,从小媳妇,变成中媳妇,又变成老媳妇,不管榔头变成了小学生、中学生,还是大学生,更不管是什么场合,有什么人在场,只要是见了榔头,一准会绘声绘色地讲上一回。娟子、明珠对这个故事都能倒背如流。
  3、通过实践,榔头得出的人生第一条经验:冬天的铁不能舔
  这件事发生在1946年1月份。正是腊月要了,快过小年的时候,天气出奇的冷。那年雪也大,窝风的地方旋的大雪壳子有一米多高。
  临近小年,一般给人家当车把式的人都算帐回家过年了。四姐的女婿叫大虾米,因为他个子高,人瘦,常弯腰,像个大虾米。大虾米在八里堡给人赶车,也结了帐回来过年。闲着没事,总往公羊家跑,他喜欢听公羊说话,他觉着公羊的话有理。
  这天他又踅了来,见公羊夫妇不在,只有榔头一人在家,就屋里屋外逗着榔头玩儿。
  公羊家像杨家崴子其它人家一样,窗前有口唧筒式水井,是日本西村式的,当时叫洋井,外壳和把儿都是铸铁的。
  不一会儿,大虾米和榔头玩到了洋井附近,大虾米忽然对榔头说:“榔头,这铁是甜的,不信你舔舔!”榔头从未上过大人的当,所以他相信大人说的每一句话,尤其是特别喜欢甜食,这井都是甜的,他能不尝尝。大虾米只是说着玩的,没想到榔头当了真,立马伸出舌头,重重地往井把上一舔,结果被粘住了,拿不回来了。后来在大人的帮助下,用热水把井把温了,终于把舌头收回嘴里,结果还是扯掉一层皮,出了许多血,几天不敢吃饭。
  为此大虾米付出了沉重代价,他几乎被四姐捶成了虾酱,半年多不敢到公羊院子里来。
  榔头通过这次实践,榔头独立悟出了一条真理:除了烧红的铁不能摸以外,这冬天的铁也是不能舔的。
  4、是战争、饥饿和死亡使榔头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记忆
  前边的记忆与其说是榔头的,莫不如说是大人的。是大人的不断重复使得榔头自己不得不相信那些事肯定是真的。但高大嫂和哥哥的死,他确实记住了。加上父母对哥哥的思念,这个印像越来越深,以致终生不可磨灭。
  1946、1947,这两年对于榔头,是记忆上的空白。是1948年的战争、饥饿和死亡使榔头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记忆。1948年发生的每一件事,他都历历在目,仿佛这一切就发生在昨天。
  六十军是国民党的军队,军长是曾泽生将军,但他不是嫡系。国民党的嫡系部队在长春的是新一军和新七军,军长是李红、郑洞国。
  六十军防区是现人民大街以东,包括杨家崴子,军部设在现通化路东端。
  东北人民解放军对沈阳、长春等大城市采取了围了不打的战术。国民党部队被困在中长铁路上的几个大城市里,做困兽斗。
  六十军在杨家崴子的防区北端正好是杨家崴子的北端,也就是以榔头家房子的北墙为界。
  早在48年以前,六十军就派了一个排,当兵的都说着哇哩哇啦的广西话。他们在榔头家的北墙两米处,从铁路到伊通河拉了一道密密的铁丝网,其实是没有电的,但却挂上了许多“小心有电”的木头牌子。团山堡就成了东北人民解放军驻守的解放区南部边缘。
  这一个排的兵就住在榔头家的三间西下屋里,排长等当官的住在上屋西端的两间。架完铁丝网,他们又在榔头家的大门北修了个地堡,东、北、南部都留有一个四方的枪眼,西边紧靠房山,没留枪眼。
  榔头对这个建筑非常感兴趣,很想进去看看,每天都在地堡跟前打转,却没有勇气进去,因为地堡边上总有一个持枪的大兵站岗,虽然对榔头不蛮横,却也令榔头望而却步。
  铁丝网一拦,杨家崴子和团山堡中间那一节菜地就成了 解放区的范围。榔头再也不能去抓蝈蝈、逮蚂蚱、扑蝴蝶了。
  六十军把铁丝网在团山街上留了个口子,修了碉堡,安了可移动的鹿砦,有比较多的士兵看守。这就是卡子。
  头脑灵活的人家在解放军困长春伊始,就纷纷跑到了解放区,躲过了饥饿。那些抱有侥幸心理,又舍不得家中坛坛罐罐的老人,就拖累了全家,留在城市挨饿等死。西四胡同因为离解放区只有一步之遥,都在48年春天跑了个干净。
  公羊正义没有跑,也跑不了。因有六十军的一个排的兵就住在他家,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监督之下,难得行动一步。
  随着战争的主动权逐渐向解放军倾斜,六十军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开头他们还有饭吃,不抢老百姓的粮食,后来蒋介石顾不上这些军队了,他们每天每人只能领到一香烟盒马料,这些兵也饿得打晃。除了抽冷子冲出卡子,到解放区抢点粮食,就开始对留下的那些可怜的老百姓动手了。住在榔头家的士兵,开始扔下了枪支,扛起了铁锹、丁字镐,还有长长的铁钎,进了有人住的人家,天棚地板用长钎子捅,房前屋后用镐刨,用锹挖,就连老鼠洞里的几粒粮也能找出来。
  蒋介石有时也想接济一下国军,常用飞机空投一些粮食,这是榔头觉得最新奇的事情,天上突然来了几个大飞机,像大风筝,在空中转几圈,就往下扔东西,上面还拖着一个大伞。这些大伞慢悠悠地落到地上,那些早等得不耐烦的大兵就上去抢,一边抢还一边打架,有时急眼了还开枪。有一回,住在榔头家的那排兵好不容易抢了一包回来,打开一看是大米,大兵们那个乐呀,伙夫锡爷爷更是高兴,说是晚上可以饱饱吃上一顿大米饭了!没多大一会,又有一些大兵开着两辆吉普车来了,没容分说就把就把这袋大米拉走了。六十军的排长也不敢说什么。吉普车走后,全排的大兵跳着脚骂“日蒋介石老娘”、“日新一军姥姥”、“不拿六十军当人看!”因为听惯了,榔头也就能听懂这些骂人话了。
  凭心而论,这些兵对老百姓并不凶,除了饿急眼了翻粮外平常也不干啥坏事。有时实在挺不下去了,就多找些大兵,冲出卡子到解放区抢点粮,抓几个鸡什么的,解放军也故意装做看不见,让他们活着回来吃顿饱饭。
  真饿呀!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刚被困时爸爸还囤了点米,现在每隔三二天妈妈才不知从哪里抓出一把放在野菜里熬菜粥,最后只看见又绿又黑巴苦巴苦的野菜,一粒米也找不到。至于干的,只有爸爸去年从积德泉酒厂捡回的曲块,蒸 的饼子,又黑又硬,又苦又涩,吃两回就拉不下屎来,憋得榔头直嚎,是妈妈用手指一点点往外拔拉,那些干得像煤核的粪蛋才噼哩吧啦掉出来。拉一回屎,屁眼疼半天,别提多难受了。
  榔头真不想吃这些东西,但他也明白,不吃就得饿死,为了活着,咬牙也得吃,每次吃曲饼,他噎得直抻脖,直淌眼泪。灾难使人早熟,榔头深知,妈妈爸爸也都快饿死了,铁塔般的爸爸瘦得变了样,,走路都打晃。白白胖胖的妈妈也变得黑瘦黑瘦。榔头不愿照镜子,他自己已变得愈加大脑袋、小细脖,双目无精打采,走路像个纸壳人,一天很少说话,从来不找大人要什么。
  早上,喝完野菜粥,榔头就坐在大门洞外,向铁丝网外张望,觉得那边的世界一定很新奇。真想过去看看,又没那个胆。他想那边一定顿顿都有白白的大馒头,黄黄的大饼子,顿顿都有肥肥的猪肉块,面面的大土豆。他真后悔,前两年吃馒头时多留几个到现在该多好哇,他一顿保证能吃五个,不,保证能吃十个,一百个……
  坐在墙根想呀想呀,菜色的小脸上露出一闪即逝的笑容。按说夏天不该冷,但他冷,总是找有太阳的墙根坐,他不愿走,除了没力气之外,他也没地方去。太阳爱惜地抚摸着这瘦弱的男孩,他又迷迷糊糊睡了。
  饿究竟是什么滋味,他不会表述。他只知道饿劲一上来,心发慌,腿发软,眼睛冒金花,肠子较着劲疼,这时候,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住,躺更躺不住了,心里又焦又烦,真想像狼那般嚎一通。
  榔头为了填肚子,只要是看见的东西他什么都想试着吃一下,不用说能吃的婆婆丁、曲买菜、车轱辘菜、马齿苋,就连柳树叶、杨树叶、水芨草他都试过。更不知吃错了什么,弄得又拉又吐,几乎要了小命,但他回家啥也不说。他在铁路边抓了几个大蚂蚁,忍不住放到嘴里,居然是酸的。后来想起妈妈讲的蚂蚁是勤劳的动物,就再也不敢抓了。
  铁路边上有一排电线杆子,有密密地电话线,横杆上挂着一排排白白的瓷瓶。榔头靠在电线杆上,望着望着,这些瓷瓶就变成了冒着热气的大白馒头,从天上纷纷落下来……
  这是头两三个月的状况,说也奇怪,这饿着饿着反倒不觉饿了,只是头晕、脚软、没劲,只想睡不想动,走几步就能看见饿殍的榔头,小小年纪也明白,大概自己也快死了,快和路边的死尸一样了。他并不怕死,他觉得死了一定比活着有意思,因为死了可以天天睡觉,一睡好多好多年。
  还有比饿更难受的滋味,那就是孤独
  榔头终于叫不醒了,张氏急得直哭,公羊正义一边跺脚一边用巴掌把脑门子拍得叭叭响。这一对刚强的夫妇现在真是一筹莫展了。
  正在这时,伙夫锡爷爷悄悄地走了过来,端了小半碗棒子面,轻轻地对张氏说:“他嫂子,榔头是饿昏了,你快做点稀稀的面糊,越稀越好,记住,可千万别让他喝多了。喝两回就缓过来了。”张氏接过那象征孩子生命的面碗,泪水不由主地流下来,她明白,伙夫和大兵们也都挨着饿呢!
  榔头又能下地走了,但他更沉默了,一种以前未曾感受过的感觉使他日夜不安,晚上常常做噩梦,梦见自己一个人不是在黑黑的森林里,就是在狂风呼号的山谷中,没有一个人,连只鸟都没有,能看见的不是无言的石头,就是沉默的白骨。半夜,他常常被吓得一咕噜爬起来,瞪着双眼发呆。
  整个胡同,热热闹闹地二十多家人家,现在只剩下他家和那些大兵。爸爸妈妈当然可以依赖,但榔头总觉得还缺少什么重要的东西,让他说清楚他又说不明白。
  这些日子以来,只要有温暖的阳光,坐在墙根,胡同的往事就桩桩件件地涌上心头。按说只有年纪大的人才靠回忆过生活,榔头只有6岁,就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并且是经常的。
  每天天刚发亮,整个胡同就热闹起来了,男人们吆喝着到马圈里牵马,马对主人咴咴地叫,各家传出锅碗的碰撞声,呼嗒呼嗒地拉风箱声,做好饭的女人喊男人吃饭声。过了一会,胡同南头的小车家、小套家出车了,然后往北排,最后轮到自己爸爸和那个老板叔叔出车。二十多辆大车把胡同排满了,爸爸查看一翻之后,一甩响鞭,大喊一声:“出车了!”二十多个鞭子一起甩起来,像放鞭炮一样又脆又响,二十多台车转起来,轰隆轰隆响。二十多家大门敞开着,女人和孩子都站在门口,跟所有的出车的人打招呼,至少有十多条狗,欢快地叫着,跟在车后边跑,但一到横道它们就马上站住,再摇头晃尾地向站在门口的各自女主人和小主人跑去。
  晚上,只要胡同南头有车回来的动静,各家女人、孩子又都会出来接,直到把全胡同的车都接回去。如果有谁家的车回来晚了,就是到半夜,也会不断地有人来问:“他叔回来没有!”
  出车人不回来,在家的人是绝对不能吃晚饭的,对小孩子也是如此,这是西四胡同赶车人家的铁的规矩。有时榔头饿得受不了了,妈妈也只能给他一点点,让他睡下,等爸爸回来后再一起吃。
  正常的晚饭后,胡同是孩子们的世界,大人一个也不会出来掺和。
  玉玲姐、三丫头、大妞、二妞,老些丫头了,跳房子、蹦皮筋、踢口袋……唤来、狗剩子、小车、小套、砖头子、小崽子,老些小男孩了,他们就瞎追瞎跑,像野马式的撒欢。榔头年纪小,只能跟着起哄,能起哄他就很满足了。
  跑着闹着,天就黑了,各家妈妈们就纷纷出面吆喝了。山东调、河北调,什么调都有。威胁的、商量的、诅咒的、乞求的,什么样的表达方式都有。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这些小祖宗请回去睡觉。榔头印像最深的是小套妈妈的喊声,那调儿扯得长长的,就像卖切糕一样:“挨千刀的小套嘞,你早点给我死回来哎!”狗剩妈的喊声简直就是哀求:“我日你奶奶,小祖宗呀,你给我滚回来!”
  榔头多想找回那样的生活呀!狗剩子抢过他的琉琉,三丫头曾踢过他屁股,现在他一点也不恨他们。只要他们能回来,他宁可把所有琉琉都给狗剩子,宁可撅起屁股让三丫头再踢一百脚,可他们都上哪去了呢?各家连门都没有锁,西四胡同从来没听说谁家丢过什么东西,有的人家行李还卷在炕上,像是今晚上还回来睡。可是人呢?还有那些狗呢?猫呢?什么都没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这种孤独不是爸爸妈妈能解除的。
  榔头用了两天的时间,从北往南一家一家挨家地走,各家门都开着,他熟悉的一切都在。狗剩子装琉琉的铁盒子就放在八仙桌上,榔头轻轻打开它,满满一小盒,还有一个用纸仔细地包着,他打开一看,就是自己丢的那个红花瓣的;二妞的皮筋跳得最高,玩起来总是她赢,她的那条红色内胎做的皮筋规规矩矩地挂在北墙钉子上;砖头子的弹弓、小崽子的皮球……一切都在那放着,可是人呢?每去一家,榔头的心就往下沉一下,游走在这死一般寂静的空屋中,他觉得浑身发紧,心里发怵。六岁的他真不该也不能承受这孤独啊!这太不公平了。
  榔头仿佛觉得自己并不存在,只是个影子或一股气,随时都可以像那些消逝了的朋友一样消逝。
  如果真的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不,这样说不吉利。咱就说如果只有一个人跑到另一个星球上,那个星球上连个会喘气的东西都没有,别说是六岁的小孩子,就是六十岁的老者,你能忍受得了那孤独寂寞活下去吗?
  5、天上掉下个丫丫姐
  胡同最南头是小商店,是小套家开的,柜橱里的东西都按原样摆着,就是没有吃的、喝的东西了。什么小刀呀、铅笔呀,女孩子擦的胭脂呀,口红呀,什么都有。榔头拿起一个削铅笔小刀看了看,用手指试了试刀锋,又把它放了回去,小套就住在小店里的小炕上,他爸妈住里间。小套10岁了,上学了,从不欺负榔头,有时还给他讲孙悟空的故事。榔头很想他。
  默默走出小套的家,全胡同基本走完了。小套家西边还有一家那就是老巩家,这一家不种地,不赶车,是跑买卖的老客。他家的孩子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一个叫珍珠、一个叫玛瑙,人家是大姑娘了,从来不和这帮小孩伢子玩。榔头也无意去那里,因为那里没有什么熟悉的人和物,但他还是不自主地向那三间新盖不两年的红砖房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榔头惊讶得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他看见了什么?他看见: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小女孩正站在老巩家门口注视着自己,岂但注视,而且在微笑。全胡同的小孩榔头都熟悉,以前他从未见过她。她是谁?她从哪里来?是童话里的仙子,还是精灵?榔头眼都不眨一下,生怕在眨眼间她会逝去。小姑娘和榔头一样,也定定地注视着榔头,眼也不眨一下,也惟恐他会在眨眼间逝去。
  被孤独、寂寞、恐怖折磨得不堪忍受的两颗小心灵马上沟通了,他们彼此都明白,现在对方最需要的就是自己,而自己最需要的也正是对方,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对方走去。其实这中间的距离不过十米,一人走十步就到一起了。
  他们站住了。榔头还不会描述女孩,他只觉得对面的女孩长得好看,尤其是在这到处是饿死的人、活着的人也形容枯槁的岁月,她居然生的白白胖胖,衣服穿的干干净净,不像三丫头她们那样夏天都穿大裤叉子,她却穿着花裙子,榔头得出结论,她肯定不是仙女就是精灵,他不敢说话,只是不眨眼地盯着她的脸。
  小姑娘并不羞涩,她主动开始了两个小心灵的对话。
  “我姓公羊,叫榔头。”
  “公羊?”小姑娘觉得新颖,但并未惊讶。
  “是的。你是谁?”榔头反问。
  “我姓欧阳,叫丫丫。”
  “你住哪?”丫丫问。
  “噢,我知道了。就是三排住的那个院子。”
  她居然知道锡爷爷他们,这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榔头觉得她是一个人,不是仙女和精灵,虽然他崇拜仙女和精灵,但他更喜欢和自己一样有血有肉的人,因为人和人之间可以说话,可以游戏。
  “你在哪住?”榔头也想知道。
  丫丫用白白的小手指了指身后的房子。
  “你几岁?”他问。
  “你几岁?”她反问。
  听说榔头才六岁,居然比自己小,她一下子乐得跳起来,反身就往院里跑,一边跑一边高声喊:“妈妈,妈妈,我有弟弟了,有人和我玩了。妈妈,你快出来看哪!”
  榔头愣愣地站着,惊讶自己连迈步都懒,她还能跑得那么快。
  不一会,丫丫就拉着一个梳着长长卷发、穿着好看的花旗袍的女人急急地向榔头走来。她像丫丫一样高兴地笑着,笑的那么真实好看。榔头的心一下子落了地,她是好人。从她真心的笑容里,榔头得出结论。
  丫丫忙不迭地介绍:“妈妈,他姓公羊,叫榔头,六岁,家在三排那院。”
  丫丫妈微笑着打量着眼前这个孩子。虽然瘦弱,但眉宇间蕴藏智慧,他文静。衣着整齐、洁净,完全不似市井里一般的孩子,他有些腼腆,但又不失礼貌地对她微笑。她也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孩子。
  她牵起他的右手,亲切地邀请:“到屋里坐吧!”
  丫丫赶紧跑到前面去开门。
  进了屋,榔头才发现老巩家比一般赶车的人家讲究多了,八仙桌、椅子都是红木的,亮得像镜子,墙白白的,地上有地板,比自己家的砖地平多了,又没灰,又没缝。
  没等榔头站稳,丫丫就拉着他到那亮亮的椅子上坐下,冷丁坐这么高的椅子,榔头很不自然,双脚悬在半空,很不得劲。这点被丫丫妈看出来了,走过来拉他到沙发上坐下,这下舒服多了,就像坐在被垛上。丫丫也跟了过来,挤在榔头身边。
  丫丫妈主动问:“榔头,家里还有什么人哪?”
  榔头规规矩矩地答:“有爸爸,叫公羊正义,我妈妈叫张氏。”
  “啊,公羊正义先生,我知道,是很有名的好汉。”
  听丫丫妈称自己爸爸为先生,并称赞他为好汉,榔头很高兴。
  丫丫妈自我介绍:“丫丫爸爸姓欧阳,我姓苏,叫苏娅,以后你就叫我苏阿姨吧!”
  “是,苏阿姨。”榔头恭恭敬敬地回答。
  这时一个小小兵端进一个瓷盘来,里面有饼干和花花绿绿的糖果,他把它放在榔头和丫丫前面的小矮桌上,榔头叫不出这是茶几。
  苏娅和丫丫几乎同时邀请榔头吃饼干,吃糖,丫丫把两块饼干和几块糖塞到榔头手里,榔头接了,用手攥着。按说在这饥荒的年月,别说饼干、糖果,就是大饼子也会狼吞虎咽,但苏娅发现,榔头不但没吃,他又轻轻地把手里的饼干和糖果放回瓷盘。这令她太为惊奇,多么自重,多么有毅力的孩子呀!她没有再让,她尊重这孩子。她这个北医大毕业的知识分子,她懂得儿童心理,她知道,她再让,只能令孩子尴尬,等以后和丫丫玩熟了,由丫丫送给他,他什么都不会拒绝的。
  坐了一回,榔头要走,丫丫不让,她要送榔头回家,苏娅同意了。她与丫丫一起送榔头出了院子,又向前走了一段,丫丫还要送,苏娅捏了一下她的手,丫丫明白了,就站住了。母女不断地向他招手,榔头也再三回头。苏娅再三要求榔头过来和丫丫玩,榔头高兴地答应了。一直目送榔头拐进了自家的院子。苏娅没有告诉丫丫不让她送榔头的原因,她深知这个时候丫丫去了,只能令公羊夫妇为难,他们拿什么招待她?她暗下决心,要想法帮助榔头一家度过难关,绝不能让这么好的孩子在黎明前离去。
  当天晚上,伙夫锡爷爷就为公羊正义家送来了十多斤玉米面。他感慨地说:“啊,公羊正义呀,你们有福呀,借了小榔头的光了!”
  本来公羊正义就一头雾水,听老伙夫这么一说,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一个劲地推辞:“他锡爷爷,你们口粮什么样我不知道?可不敢拖累你们。”
  锡爷爷说:“公羊,我们哪有粮食送给你们,这是欧阳团长的勤务兵刚送来的,怕你们不敢收,才让我做这个好人的。”
  公羊正义更加莫名其妙。
  锡爷爷把榔头和丫丫认识的整个经过说了,公羊正义这才释然,说了声:“这小子还挺有人缘的。”
  有了这些玉米面,早上的野菜粥就变得稠多了,榔头也乐得多喝了一碗。
  这时别说老百姓吃两顿饭,连六十军也是稀一顿,干一顿的,一天两顿凑合着吃呢!
  吃完饭有九点钟了,已是小半晌了,榔头虽然走得慢,却是高高兴兴来到丫丫家,他一进院子,早已守侯在窗前的丫丫就迎了出来。
  丫丫对他说:“榔头,妈妈说在家里没什么好玩的,让咱俩在外面玩,只要不走远就行。”
  这更合榔头的心,哪有小孩愿意在大人眼皮底下让大人看着玩的呢?
  榔头建议在小套家的小商店去做买卖玩,丫丫自然高兴,榔头不知丫丫手里为什么拎着一个小口袋。
  这做买卖玩很简单,一个卖,一个买,但是也要结帐的。他们的货就是柜台里的小百货,结算不用金元券,更不是美金,而是用香烟盒里带的美女卡片,价格随卖主的便,一千万,一个亿随便,反正1948年的金元券毛得很,一千万也买不到一个大饼子。买主也是随便给,一张卡片可以抵一千万,也可以抵十个亿。
  铅笔、小刀、大本、小本、橡皮都买卖好几遍了。丫丫突然发现了有胭脂、口红,就建议玩摆家家,这是20世纪50年代以前民间孩子最常玩的一种,就是几个人装扮成不同角色,一起开宴会,想吃什么随便点,做饭的人随便上点什么石头蛋、瓦片就算了帐,然后大家一起有声有色地吃,还要不时评点厨艺。最后还要把衣服撩起来,拍打着自己的肚子说:“吃得太饱了”、“肚子胀破了”、“味道好极了。”一般角色可多可少,但一定要有一个丈夫,一个媳妇,否则怎能算是家庭呢?
  只有丫丫和榔头两个人玩,自然榔头是丈夫,丫丫是媳妇。
  丫丫打开胭脂盒,对榔头说:“哪有新郎、新娘不化妆的?”
  丫丫先给自己化,她对着镜子,认真给自己拍了粉,抹了唇红。这一化妆,丫丫显得光彩照人,在榔头眼里,比那些卡片上的明星大美人好看多了。
  丫丫也给榔头抹了粉,淡淡地又抹了点唇红。这一来,榔头满脸菜色没了,和丫丫在一起的兴奋,也将他眼中那些犹豫一扫而光。经丫丫一打扮,榔头红光满面,目光炯炯,活脱脱一个美男子。
  丫丫把镜子拿给榔头,对他说:“快看看,你真好看。”
  榔头也夸丫丫好看。
  两个孩子不知结婚究竟有哪些仪式,但都知道要给老天爷叩头,就规规矩矩叩了。然后就完成了结婚典礼。
  往下的游戏两个孩子都很熟悉。
  榔头正要爬上炕去,但炕上的灰太厚了。两个孩子都被母亲伺候得很干净,有了卫生习惯,就先把炕扫干净了。榔头爬上炕,正襟危坐,极力摆出一副男子汉大丈夫的威严,开始行使丈夫的权力。
  “媳妇儿,我饿了,快点给我做饭!”
  “是。”丫丫恭恭敬敬地答应。
  “你要吃什么?”丫丫小心地问。
  榔头想吃的东西太多了,一是长时间饥荒已经使他想不起该先吃什么,二是一紧张,什么都忘了。想了半天才说:“煮鸡蛋!”
  丫丫应诺了一声,就到厨房去了,盆碗响了一通之后,她端着一个盘子,上面还盖了一个小碗,小心翼翼放到榔头面前,但她叮嘱榔头:“不许看,菜齐了一起打开再吃!”
  这个规矩榔头是懂的,他扬起頦,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榔头绞尽脑汁,点齐了四样菜,除了煮鸡蛋之外,还有一个煮鸭蛋,一个煮鹅蛋,最后实在也想不出什么蛋来了,就又要了一个炒鸡蛋,反正今天榔头是要和蛋玩了命了。
  经过一阵张罗,四个菜上齐了,丫丫也上了炕,在榔头对面坐好。新婚夫妇要开饭了。
  榔头并不急于开饭,因为他知道那碗底下扣的肯定不是石头子就是瓦片,顶多是玩的杏核到头了。丫丫却迫不及待了,她让榔头闭上眼睛,再用手把眼睛捂上。榔头老老实实照办了,她很快地把几个碗掀开,然后招呼榔头:“可以睁开眼睛了!”
  榔头睁眼一看,惊呆了。一个盘里真有两个茶鸡蛋,一个盘子里有两块他没吃过的饼干,另两个盘子,一个里有四块花纸包的糖块,一个里是几块光腚的桔子瓣糖。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盯着看,一点不错,全是真的。
  丫丫递给他一个茶鸡蛋,催他快吃,他真想连皮吞下去,但看到丫丫慢条斯理的样子,也就放慢了速度,学着丫丫的吃法。
  至于那饼干,丫丫告诉他那是当兵的吃的压缩饼干,还是美国人做的呢,虽然没啥滋味,可是很禁饿,吃多了要胀死的。
  四样东西都进了肚子,榔头还有点不信实,他咂叭一下嘴,口齿间还是甜甜的。榔头不明白,也不知道,这是苏娅阿姨的良苦用心,她怕孩子羞怯,又怕伤了他自尊,用这种方法让榔头吃点东西补下身子,榔头是不会拒绝的。
  就这样,小商店成了两个孩子的家,榔头的身体本来没什么病,就是因饥饿而虚弱,没几天就觉得精神多了。公羊正义夫妇感激苏娅真是无可无可的,不知怎样报答才好。
  两顿饭一般是上午九点,下午三点。
  每天近中午时分,两个孩子玩够了,也乏了,丫丫姐就把小炕上的小被褥放开,用小苕帚打扫干净,然后就与榔头午睡。醒了,也就两三点钟了,也该各自回家吃饭了。
  丫丫的爸欧阳宇震是60军的团级军官,是苏娅阿姨的中学校友,比苏娅高二级,后来苏娅进北京学医,欧阳考进军校。
  苏娅读书时就思想进步,信仰共产主义,经过“一二•九”的锻练和考验,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欧阳虽身在六十军,效力国民党,但他正直爱国,坚持抗日,屡立战功。对蒋介石发动内战极为不满,并已认清蒋家王朝必然灭亡的趋势。在苏娅的帮助下,他积极在中级军官中活动,争取早日起义,为创立新中国做些贡献。
  军医苏娅的任务就是与解放军取得联系,这就是她为什么不与丈夫一起住在市里,而领着丫丫住在地号的缘故。
  其实曾泽生军长也早就对蒋介石不满了,下级的不满情绪他更心知肚明,只是对下面正在谋划起义一事尚不了了。下级都知道曾将军是深明大义、爱兵如子之人。
  欧阳这个团本来有一个参谋配合苏娅工作,可他最近被政训处主任那个老军统特务盯上了,不便再开展活动,她自己又不便出面,接头地点就在只隔一节地的后屯,苏娅急得团团转。
  自榔头出现半个多月以来,她用心了解了公羊正义夫妇。三排官兵无不夸赞公羊正义刚正侠义,嫉恶如仇;而张氏温良恭俭,是难得的好人。小榔头年龄虽小,却聪明伶俐,古道热肠,从不欺负人,也不说脏话,尤其是他要强自尊,给苏娅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准备让榔头当通讯员,又下不了决心,她倒不为安全担心,有她精心安排,不会有错,她只是怕孩子太小,这1000多米的路能行吗?那个联络点他能找到吗?她决定问问榔头再说。
  现在是每天都是榔头来找丫丫,然后两个人一起出去玩。
  这天早上,榔头坐在沙发上等丫丫。苏娅漫不经心地问:“榔头,你知道后屯吗?”
  “知道。”他胸有成竹地答。
  “去过,早先年,我总跟我爸去后屯拉高粱,好喂马。”榔头与别的孩子一样,把去年以前都叫早先年。
  “哪你知道老左家吗?后屯就一家老左家。”
  “太知道了,我们家就是买他家的高粱喂马,他们家种老些高粱了。”
  “哪你还能记住他家吗?”
  “记住了。就从我家房后一直走,进后屯西边第二家。他们家房上盖草。”榔头不会说草房,但却明白是盖草。
  苏娅听到这里心里高兴极了,但她不露声色。
  “榔头,你看,现在大家都没吃的了,三排没了,你家没了,我家也快没了,我想让你送个信给老左家,我跟他家是亲戚,让他给咱们送些粮和菜来,大家好活命,你能去吗?”
  “能,我能!”榔头对能受到大人信赖,委以重任,感到无尚光荣。但他马上又犹豫了,不是因为他害怕,而是铁丝网过不去。苏娅阿姨何等聪明,一下子就看出了榔头的心思,对他说:“小榔头你别害怕,一切我们都会替你安排好,你小兵哥哥会送你出去的,你回来他们也会有人专门送你。”她说的小兵哥哥就是勤务兵小李,榔头早就和他混熟了,他和丫丫姐还邀请他一起摆过一次家家呢。
  听苏阿姨这样说,榔头放了心,他对苏娅说:“阿姨,只要能帮我出去,我一准能送到,不会把信丢了。”
  苏娅很高兴地说:“我会与你爸妈说明白的,不让他们操心。”
  当天晚上,丫丫、小兵哥哥与苏娅阿姨来到榔头家,苏阿姨把事情一条一条说清楚。公羊正义是条江湖汉子,听说儿子能受此重任,连连说:“他苏姨,我们放心,让榔头去吧,以前我多次领他去过老左家,就这么几步路,他没问题。”
  苏娅阿姨说:“那就这样定了,明早我过来把信交给榔头,让小李送榔头过封锁线。”
  榔头能受到大人如此信任,胸脯挺得老高,连连说:“我一定能送到。”
  丫丫见没安排她去,一个劲张罗要跟榔头一起去,苏娅说:“不是我让榔头一个人去冒险,因为你不是熟人,你不方便,等下趟就让你们俩一起去。”
  听妈妈这样说,丫丫也高兴了。
  在领着丫丫、小李回家的路上,苏娅为自己不能把话对榔头说明感到有些内疚,她深知用不了多久,公羊正义夫妇和榔头自己就会知道他这次送信是多么重要的了,她深信,到那一天,他们会引以为自豪的。
  7、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第二天,吃完早饭,苏娅阿姨三人就来了,她把一封封了口的信交给榔头揣好,张氏还是怕他弄丢了,用针线把兜儿密密地缝死。
  张氏是非常爱面子的主妇,她把孩子这次出门看得很隆重,昨天临睡前为榔头洗了澡,今天一大早就为榔头做了没掺野菜的玉米糊,又为儿子换了一套以前上街才穿的衣服。丫丫看到榔头时高兴地喊:“榔头,你今天真漂亮!”苏娅从心里喜欢这个聪明的孩子。
  只有小李一人送榔头出封锁线。
  他们不是走向东边在路上设的那个卡子,而是朝西向铁路方向走去。没走五十米,小李就说:“榔头,我们到了。”
  榔头愣了,别说这里的铁丝网没有门,连个缺口也没有,这里铁丝网围的严严实实,也是好几层,别说人,就是小猫、小狗想过去也难。
  小李明白他的心思,指着一处长着密密蒿草的地方说:“榔头你来看。”
  榔头走过去,更懵了。这里是一大片又高又密的蒿草,只有老苍子、苋菜、灰菜、铁丝网,和别的地方没有什么不同。
  小李蹲下身来,拨开密密的蒿草,开始解开那密密的带刺的铁丝网。榔头这下看明白了,原来这里的铁蒺藜是早被掐断了的,断头两头都有个小弯钩互相挂着,用手一摘就开了。都摘开了就是一个大口子,别说小孩,就是大人也能爬过去,榔头顺利地爬了过去。当他站起身来,小李对他说:“你从苞米地里走,谁也看不见你。一会你回来,有人送你到这,我就在跟前等着接你。”
  榔头心里更踏实了,他还以为没这个必要,连忙推辞:“不用接我,我自己能行!”
  小李说:“苏阿姨让我告诉你,老左家会送很多吃的给咱们,没人送,没人接,你能扛动吗?”
  小李又叮嘱地:“送给你啥,你都不许不要,那是送给大家活命的你明白吗?”
  钻进了青纱帐,榔头觉得非常新鲜,这也是他第一次在玉米地里走路。
  玉米叶子绿绿的,又宽又长,人一经过就沙沙的响,不时地还有水珠溅到他的脸上或落到脖子里,凉凉的,他觉得很爽快。只是那些叶子有时也剐脖子,挺难受。
  八月的玉米长的比他高多了,他抬头才能望到天。说也奇怪,这里离家只有几步远,只隔了几层刺鬼(公羊正义也把铁蒺藜叫刺鬼),那边的天就是没这么蓝,这么纯净,这里连空气中也有股甜甜的滋味。天上的小鸟快乐地叫着,后屯的狗可能在追着打闹,也叫得很欢。还是解放区好啊,什么都好,能吃饱饭,能不饿死,小朋友能天天做游戏,大人天天有活干,什么时候地号也能这样呢?
  虽然他知道妈妈把口袋密密地缝死了,他还是不放心,同小手紧紧捂着。
  走着,看着,想着,不足一千米的路很快走完了。
  出了玉米地,就是后屯,这路他很熟。径直向老左家走去,路边的狗虽不熟,也没咬他,还朝他摇尾巴,像是欢迎他似的。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一点弯也没绕。
  左叔叔像是知道他的到来似的,早就站在门口等他了,老远就朝他喊:“榔头,你来了!”
  体力已经恢复的榔头,愉快地朝他喊:“左大叔,你吃饭了吗?”当时的人们都是这么打招呼,因为吃饱饭是中国几千年来的头等大事,对处在战乱和饥饿当中的人来说,吃饭就显得更为重要了。
  打着招呼,榔头就到了左大叔跟前。
  大叔牵着他的手进了院子,又进了上屋。
  屋里的人见他来了,都连忙站起来,一边笑着,一边鼓掌欢迎他,这使榔头感到难为情。
  左大叔把他领到一个三十多岁的人面前,介绍说:“榔头,这是高连长。”
  榔头不知道连长有多大,他只知道带长就是官,因为他每天都能看见三排的宗排长。
  榔头仔细地打量高连长:三十多岁,个子没有爸爸高,也差不多,腰里还挎着盒子枪,威武极了。高连长热情地问他:“榔头,累了吧?害怕吗?”榔头连连摇头:“不累,不怕。”高连长连连夸奖:“真是好样的,真有点像公羊正义!”他们连爸爸的名字都知道,这使榔头很高兴。
  左叔叔问他:“榔头,你苏阿姨让你带的信你带来了吗?”
  榔头连连点头,赶紧用手到兜里去掏,可他哪能掏得出来,那早让妈妈给缝死了。左叔叔用剪子尖把线一点点地挑开,帮助榔头拿出了苏娅阿姨交给他的信。左叔叔把信交给高连长。高连长对左叔叔说:“老左,你带榔头到你那屋歇歇,好好招待小英雄。”左叔叔答应了。高连长转身向那些一直笑着看榔头的人说:“你们把给榔头带回去的东西准备好了吗?”众人一起回答:“放心吧,连长,东西早都准备好了。”高连长点头。左叔叔这才领榔头到他自己住的屋子。
  左叔叔让榔头脱鞋上炕。
  炕上放了个小炕桌,桌上放了许多榔头好久根本吃不到的东西,有煮鸡蛋,煮鸭蛋,煮鹅蛋,还有黄瓜、西红柿、甜瓜。左叔叔让榔头“可劲造”。榔头是个懂礼貌的孩子,虽然心想饕餮一顿,但却只斯斯文文吃了一个西红柿和半个甜瓜,左叔叔见了不由得心里佩服:“这公羊夫妇,真把孩子调教出个样子。”
  没多大功夫,高连长过来了,他一本正经地对榔头说:“榔头小同志,你很好地完成了任务,表现得很勇敢,我代表东北人民解放军的首长表示感谢。这是首长写的回信,你交给你苏娅阿姨。”高连长这样了不起的人物叫自己为小同志,榔头不只觉得新奇,更觉得骄傲,虽然他还不太懂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但他知道这是对自己的尊重。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揣到口袋里,紧紧用手捂着,不敢撒手,左叔叔看出了他的心思,也让左婶用针线给他缝好,榔头才放了心。
  来的时候,榔头是一个人,送他的人可有十来个,差不多刚才在高连长屋里对他笑的人都来了,他们人人身上都背了个鼓鼓囊囊的小麻袋,有的还挎着菜篮子,里面全都是豆角、西葫芦、黄瓜、西红柿,还有土豆、大头菜,有一个用柳条编的筐子,全是猪肉,还有一篮子鸡蛋。高连长指着那个装蛋的篮子说:“榔头小同志,这些鸡蛋都是送给你和丫丫的,你每天吃两个,补补身子,迎接解放,挨饿的日子没几天了。”
  榔头心潮起伏,他虽然不甚了了高连长这几句话的深远意义,却非常明白:挨饿的日子要到头了!
  高连长一声口令:“列队。”
  那些叔叔们马上站成一排,高连长大声说:“同志们,你们的任务是把榔头小同志送到指定地点,确保榔头小同志的安全,明白了吗?”
  “明白!请连长放心!”这些人一起回答。
  高连长大声命令:“出发!”
  那些人马上背起了口袋,挎起篮子。这时一个叔叔笑嘻嘻地朝榔头走过来,对榔头说:“来吧,榔头小同志,我来背你。”榔头说什么也不肯,那叔叔不容分说,两只大手像抓小鸡一样就把榔头背到背后,榔头挣了几下,毫无用处,只好由他背。
  众人也是走玉米地,左叔叔挎着那篮子猪肉走在最前面。
  大人走的快,没几分钟就到那个豁口了。
  大家把所有的东西都整整齐齐放到豁口这边,那个叔叔也把榔头放下来,他还对榔头说:“榔头小同志,欢迎你再来!”说完就和大伙一起闪进了玉米地。
  众人一走,榔头就看见小兵哥在对面向自己招手,并示意他马上爬过去。榔头照办了。榔头爬过去,小兵哥哥就爬了过来,把那些口袋呀,篮子呀,一件一件的拿过去。榔头觉得这些东西太多了,差不多有半车了。
  把东西都搬过来之后,小兵哥哥又把豁口接好。
  刚把豁口弄好,就看见伙夫锡爷爷领着三排的大兵欢天喜地地跑来了,大家一边夸榔头有出息,一边赶快拿起东西往回走。
  丫丫和苏阿姨早在榔头家等他。
  见了苏阿姨,榔头赶紧掏口袋,妈妈用剪刀尖帮他挑开,榔头把回信交给苏娅。苏娅抚着他的肩膀说:“孩子,你办了一件大好事!”

楼主发言:1次 发图:0张 | 更多 |

  8、天上飞来的媳妇儿
  1948年8月末,饥饿的长春人已经到了极限,别说粮食,就连野菜也没有地方去挖,死神静静地、无息地、却又像飓风般向长春人扑来,随时可见一些正在慢慢走动的人又慢慢倒下,却再也不会慢慢地爬起来,胖头肿脸的饿殍随处可见,鬻子而食的历史画面重新出现。家家粮食早已告罄,殷实一点的人家,有点门路的人家尚可勒紧腰带咬牙坚持,没有门路的平头百姓只能静静地面对死亡,饥饿使人失去了一切能力,亲人死了都没有了哭的力气。
  人的价值快降到负数,一个大饼子可以换个媳妇,一个金戒指换不来一把米,壹佰圆、伍佰圆、壹仟圆的金元券就像送葬时扔的纸钱一样丢在路边没人捡。三十年代可以买一头牛的钱,现在买不来一粒米。那些不巴结国民党的正直教授,包括一般的下级士兵,都以能喝上一碗玉米糊,啃上一口大饼子为理想的极限。
  现在常常听见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什么一天不抽烟就活不了,一天不喝酒会憋闷死,还有人看见大饼子就反胃,真希望他的爷爷奶奶赶上了那个年代,仔细告诉他人应该是怎样个活法。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后代再去经受这样的苦难,但后来人忘记了先辈的苦难,甚至去嘲笑先辈的苦难,那他应该是什么和已经是了什么,他应该比谁都清楚。
  张氏在五月就开始浮肿,都说是男怕穿靴,女怕戴帽,她从脚趾到额头都肿了,脸肿的抬不起头来,用针一扎直流水。这半个月由于解放军的接济,她可以不吃野菜了,但她是逃荒到关东来的,节俭是山东人的遗传,她还是在早上的稀饭里加点野菜。高连长知道了她的情况,在榔头又去送信的时候,特意给她捎来了半口袋黄豆,张氏每天煮粥加些豆子,只半个多月,她基本康复,又恢复了往日的风采。
  榔头现在每天与丫丫在一起。张氏一点也不操心,她知道榔头仁义,不像别的男孩那样,受了大男子主义的社会风气的影响,以欺负小女孩为荣耀,他同情弱者,他与小女孩都能和睦相处。他又从不欺软怕硬,明知斗人不过,见了不平事,也一定站出来仗义执言。叫张氏惊奇的是,小小年纪,他从哪里学来那么多大人都讲不清的理来,平常不爱说话,到这种时候却小嘴叭叭的,把蛮横者逼得直咽口水。女人爱想女人的事,尤其是当妈的更爱想当妈的事。这些日子丫丫与榔头在一起,又引起她的遐想,若是将来两个孩子大了,还能像现在摆家家这样,成为小俩口该多好呀!她把这个想法跟丈夫说了,公羊正义一翻铜铃大眼,虬须一炸,怒斥道:“呸,你也不搬块豆饼照照,人家爸爸是大军官,妈妈是念大书的,咱们是啥?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是下九流,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得个美!”张氏早就习惯了公羊正义的这种表达方法,但仔细一想也对,就笑了,她明白公羊所说的车船店脚衙是什么,那第一个就是赶车的,然后是跑船的,店小二、扛脚行的和衙门里的当差。
  奇怪的是,这一个月来,苏娅也产生了与张氏一样的想法,经过一个多月的仔细观察,她发现,榔头将来一定会是块好材料,在新的社会里,他会成为中学生,大学生,他会是演说家、教授或作家,这孩子绝不是泛泛之辈。她也想有这样的儿子或女婿。做为医生她深知,两个孩子现在如此依恋,一分钟也不肯分开,除了游戏和童心之外,还有战争的恐怖,在废墟中的孤独,使他们像暴风雨中的两只小鸟,紧紧相依。她从心底里祝福他们将来不再有上代人的苦难,生活在和谐、进步的社会当中。苏娅怎么也不会想到,她所祝福的下代人仍然会有自己的苦和难,只是表现方式不同罢了。
  公羊正义这条江湖好汉这些时间也想了许多,残酷的现实使这条坚强的硬汉沉默了,他没有像张氏那样胖肿,但他明显地消瘦了,脸上出现了深深的皱纹。他没有心情剃头刮脸,让头发和虬须随意生长,说也奇怪,他的虬须与他的性格一般倔强,都半寸多长了,也不肯弯一弯,而是像钢丝样按自己的性子直直向前刺去。这样,加上同样长的头发,公羊正义就像一个大大的刺猬,成了真正的刺儿头。从邻居们都出了卡子以后,他只出去转了一圈,到各家看了看空荡荡的房子,从此就再也没有出过门。
  他坐在炕上,背靠着墙,两眼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他后悔在饥饿初现端倪的时候,没有下决心率全家出走,他以为灾难会很快过去,只要咬咬牙,个把月也就过去了,何必撇家舍业地出去呢?整个胡同人情同手足,没有一个不听他的,没有一个先走的。后来实在挺不住了,才纷纷出走,走前都全家来看他,那告别的场面有点像生离死别,让人心酸,与公羊最为相知的老弟石凤昆临别最后说:“哥,我家没锁,这是我家小柜的钥匙,那点值钱的东西都在里面,到用得着的时候,你能换半个大饼子吃也别舍不得!”说完把小柜的钥匙交给了公羊。前些日子他转了一圈,发现全胡同没有一个锁大门的。
  公羊正义最想的是那些与同伴们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欢乐劳动的日子,他认为自己是干活的命,不干活,身子骨就不舒服。他不懂政治,他只有强烈的民族自尊,他恨日本鬼子,恨得牙根直,对国内的共产党、国民党和其他党派,他有一个朴素的判断标准,那就是:谁为人民做好事,谁为人民谋幸福就是好人、好党、好国家。最近这一段,是解放军帮助他家度过难关,把他们三口人从阎王爷那拽了回来。解放区能让人高高兴兴干活、吃饭、过日子,这共产党、解放军就是好党、好人、好军队。公羊盼望解放军早一天来,好让他的伙伴们都回来,大家一起高高兴兴去干活、快快乐乐喝小酒,那该多好,这样下去,快憋闷疯了。
  这一天,下午三点多,快该做第二顿饭的时候了。张氏把上午挖来的野菜仔细挑选洗净之后,从西墙角门出去抱柴禾,柴垛在房西的稍后面一点。
  她出了角门,就见柴禾垛根上横卧着两个女人,一动也不动地在松软的乱草堆上蜷曲着,战乱也使张氏变得胆壮不少,走近前一看,两个人的胸部尚在起伏,不用说,又是两个想出去又没有出去的可怜人。那个年长的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另一个小姑娘有十来岁,肯定是母女俩,她走路再轻也有动静,但她的到来没有引起那母女俩的丝毫反应。张氏见状,本想转到后面抱些柴回屋,但她却没有动步。张氏是虔诚的佛教徒,她认为自己在最困难的时候,碰到公羊正义是自己父母日行一善的结果,而在全家就都要饿死的时候,碰上苏娅又得到解放军的帮助也是自己笃信佛祖的必然,现在自己碰到了两个亟需帮助的濒危之人,她要装做没看见而绕过去,这是有悖佛家教导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己没有那么多钱去修佛塔,难道从自己嘴里省一口粥的事也做不到吗?她没有主动打招呼,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动,她以为这母女俩睡着了,等她们醒来再说吧。
  其实她打开角门的动静那母亲就听见了,并且从脚步声判断出来者是个女人,只是她的自尊使她不愿开口,再说在这个人人自危,个个朝不保夕的时候,张口向别人要吃的东西,何异于夺人之命,自己反正这样了,死就死吧,让别人多活一天也是好事。见张氏久久站着不动,心底里做母亲的本能使她升起一丝拯救孩子的希望,她睁开眼睛,打量张氏,从张氏的眼神她就得出结论,这是一个善良之人,值得一试。
  她轻轻叫了声:“大姐。”
  张氏轻轻点头,轻轻“唉”了一声。
  那母亲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她对张氏倾诉:“大姐,我和孩子实在饿得不行了,孩子她爸被拉到台湾去了,爷爷刚刚饿死,我们娘俩又爬不出卡子,孩子快饿死了。大姐,看在我们都是母亲的份上,您就救救她!”说着爬起来就要给张氏叩头。
  张氏紧忙拉住她,说:“妹子,快别这样,快跟我进屋,我再难,也能熬几口粥给孩子喝。”说着就拉起那母亲,那母亲又拉起孩子。
  公羊正义见有生人进屋,赶紧坐直身子,热情招呼:“大妹子,快和孩子上炕坐。”
  那母亲冷丁看见公羊,吓了一条,简直像看见张翼德,但仔细一打量,凭她的知识和阅历,看出这是一条江湖好汉,真是老天爷保佑,自己找对了人家。
  她的结论是正确的,公羊正义古道热肠,是不会见死不救的。公羊正义是朴素的无神论者,他只相信自己的双手,认为只有双手才能带来衣食,他从不相信神鬼。但他有个优点,就是从不排斥别人的信仰,他对张氏信佛从不干预,对张氏做好事帮助别人更是全力支持。从母女俩与张氏一进屋就看出这母女俩不知饿了多少天了,不是要找口饭吃,人家挺体面的娘俩会踏你家的门槛?他赶忙吩咐张氏:“还愣着干什么?还不马上做点玉米糊,稀点,别加野菜,干了能胀坏,先溜溜,暖暖肠,待会再和咱们一起吃菜粥!”
  “唉!”很少说话的张氏就等他这句话呢,这下一块石头落了地,答应了一声,转身就到厨房去了。
  屋里剩下了公羊正义和母女二人,这倒难坏了他,公羊正义可以直面日本人的刺刀和皮鞭,却面对不了年轻的生疏女人,他僵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一脸尴尬。
  那母亲见公羊如此,更加断定他是忠厚之人,就自己想着心事。她深知自己的肺结核已到了晚期,若不是因为娟子才硬挺到今天,她早就撒手人寰了,昨天和今天上午,她大口喷血已好几次了。就是山珍海味也挽不回自己的生命了。她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下去,自己也就安心走了。可是这种年头,人人自身难保,谁能收养一个不相干的女孩呢?若是这家有个男孩,哪怕给他做媳妇也行啊!可是到现在还没看见他家的孩子,这使她很失望。但她下决心,一会一定硬着头皮把话说出来,为了孩子活命,当妈的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玉米糊很好做,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主食,把水烧开了,把玉米面用冷水调稀了,倒在锅里一搅就熟了。一阵响动之后,张氏就搬上了炕桌,先端上一碟用野苋菜腌制的咸菜,摆上筷子,接着就端上了两大碗冒着腾腾热气的玉米糊。公羊热情地邀请:“孩子,快,快坐在炕上吃饭。”
  张氏也说:“真是的,这年头没什么好的,就喝口糊糊吧!”
  那母亲也不推辞,到人家来干啥来了,连说谢谢之后,就招呼孩子:“来,娟子,快谢谢大伯、大妈,过来吃饭。”
  娟子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给公羊和张氏鞠躬,轻声说:“谢谢大伯、大妈。”脸上泛起了红晕。
  趁着娘俩喝糊糊的当儿,张氏仔细打量这娘俩。妈妈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一看就是有文化做事的人,举止端庄,秀眉秀眼,虽然处境艰难,却衣着整洁得体,叫娟子的小女孩,十一、二岁的年纪,生得更是可爱,丹凤眼柳叶眉,高鼻梁,小嘴,瓜子脸,刚才起身道谢的时候,微微一笑就显出两个深深的酒窝,长长的身腰,纤纤双手,一头乌发,虽然饿得脸色发乌,皮肤却细嫩白皙,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饿到如此程度,吃相却极文雅,显出良好的家庭教育。
  公羊正义没有文化,却懂得食不言,寝不语,趁母女吃饭的当儿,他到院子里去了。他倒不是躲,他觉得人家来求口饭吃,自己再眼睁睁地盯着人家,这会令人为难。
  张氏站在地下,等着给娘俩添饭。
  娟子毕竟是孩子,又饿了这么久,真想再吃点,看见妈妈放下碗,没有再添的意思,自己也就把碗放下,把筷子整整齐齐地顺在碗边。
  见状,张氏忙说:“再添点吧,锅里还有。”
  母女俩一起说:“吃饱了,不用了。”
  张氏收拾碗筷,当她伸手拿娟子妈的碗筷的时候,娟子妈用手摁住,说:“姐,这碗筷我还有用,先别捡了。”
  见张氏捡碗,公羊正义知道母女俩吃完饭了,就从院里走进屋来。
  这个时候,榔头从外面走了进来,本来想和爸妈说点什么,看见屋里有生人,立马就止住了,静静地站在屋地上。张氏想介绍,又不知对方姓什么,叫什么,也一时说不出话来。
  榔头的出现,使娟子妈眼睛一亮,她马上问张氏:“大姐,这是您的孩子吧?”
  张氏答:“是的。”
  “六岁。”榔头抢着回答。
  “叫什么名字呀?”
  “公羊榔头!”榔头回答地很干脆。
  娟子在一边听了暗自发笑,公羊这姓她在百家姓上念过,只是这公羊且榔头,脑袋可够硬的。
  娟子妈不敢浪费时间,就对张氏说:“大姐,孩子爸姓隈,是在兵工厂搞军械设计的,去年被迁到台湾去了。丫头叫娟子,十二岁了,跟着我,已念初中二年了。”这些话让公羊夫妇很是吃惊,十二岁的小女孩都念中学二年级了,真有出息,
  “我姓王,”娟子妈接着说,“我在城里女中教书,赶上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娟子爸又不在家,我们娘俩真是难死了。原以为这岁月能很快挺过去,不瞒大姐说,我们家日子过得还可以,还有些积蓄,存粮也有些,还能对付几个月,可谁想都叫国民党大兵给翻去了,我再三说孩子爸爸是国军兵工厂的,是为老总们做枪造炮的,大家是一家人,应该照顾一下,但是没管用,还是一点也没给留。这不没一个月,我们娘俩就变成了这样,孩子的爷爷也饿死了。想爬卡子,听别人说红旗街那爬不出去的人都没有力气爬回去,死人摞成摞。以前我领学生到伊通河春游过,知道这离解放区也近,就奔地号这来了,可是这也不让过。没办法,走到大姐家的柴禾垛那,再也走不动了,躺下歇一会儿,没想到能碰到大哥大姐这样的恩人。”
  她说话声音并不高,却很吃力,只说了这几句话就喘个不停,额头和鬓角都出现了汗珠。公羊夫妇看出她病的不轻。
  公羊劝她:“王老师,您歇会儿,天还长,有话慢慢说。”
  “不,公羊大哥,”她把脸转向公羊正义,“我剩下的时间不多,我本来就有结核病,这一个月来一折腾,一饿就更加重了,这几天,天天大咳血,我明白自己快不行了,但这孩子怎么办?剩下她一人在这世界上只有死路一条。就是为了她,我才硬挺到今天。大哥,我看出您侠肝义胆,是江湖好汉,大姐又是菩萨心肠,都是好人,你们就救救这孩子吧,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情,来世为牛为马也会报答你们。娟子这孩子聪明懂事,她会一辈子记住你们的恩情,永远孝敬你们的。”
  说到这她停下来不说,又急剧咳起来,娟子马上递给她一方白手帕,王老师立即捂到嘴上,一声大咳之后,她把手绢急急揣回兜里,细心的张氏发现,那白手帕变成血红,她的心为之一紧,她急忙倒了杯热水给王老师。
  娟子依着妈妈,靠炕沿站着,眼里涌满泪水,榔头心里酸酸地,慢慢走近娟子,从兜里掏出两块仁丹糖和一块压缩饼干,塞在她手中,娟子接过去,攥在手里,攥得紧紧地。她第一次认真看榔头,这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弟弟。
  王老师没有动那杯水,她也没顾及嘴角上的血迹,她接着说:“公羊大哥,我厚着脸皮想攀您这个高枝,我想把娟子许给榔头,也许大了几岁,但女孩大几岁的不是很多吗?她会一辈子孝敬你们,也会一辈子给榔头当好媳妇。将来太平了,她就是不再念书,凭她的文化也能找个好工作报答你们,你们能答应吗?”
  王老师的这番话在公羊家三口人当中引起不同反应。
  第一个是榔头,他第一个跳出来高声喊:“我不要媳妇,我有媳妇儿。”
  不只王老师心里发凉,就连娟子也莫名其妙地感到绝望。
  张氏急忙解释说:“王老师,别听他的。他哪来的媳妇,那是玩摆家家的媳妇。”在东北大人小孩都熟知这个游戏,王老师和娟子都放了心。
  第二个是张氏,她最赞成,若不是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上哪巴结上这样识文断字的人家。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有这么高的文化,是人中之凤,更何况出落得花朵似的,公羊家祖坟上冒上三年青烟也不能娶上这样的媳妇,但她一切都听公羊的,只能祈求地望着公羊,希望他做出的决定不会令自己失望,她一句话没说。
  公羊正义听完王老师的话,也一句话没说,他把脸转向窗外,认真思考,像是一个将军在酝酿一个重大的决定,全屋人都一声不吱,静得唯有王老师的喘息声。
  公羊正义慢慢转过头来,恢复了他往日的威严,他声如洪钟地说:“亲家母,你说的事我认了,这年头咱不说谁攀谁的话,若是不挨饿,我能攀上你们吗?咱们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能让这样好的孩子去填洋沟喂野狗。亲家母你原谅我口直,不会拐弯,你刚才咳血我看见了,这痨病别说这年头,太平年头有几个能治好的。这屋还有里间,你们娘俩住里屋,你什么也不用干就养着,有我们吃的就有你们吃的。”
  这一席话,让王老师泪如泉涌,她见公羊不但答应了,连称呼都改了,赶忙招呼娟子:“娟子,快过来,跪下,给你公公、婆婆叩头!”
  早已泪流满面的娟子当即朝公羊跪倒叩头,站起之后抽抽噎噎地说“公公爸爸,我会一辈子孝敬你和婆婆,给榔头当个好媳妇。”公羊连忙叫她“快站起来。”
  娟子又朝张氏跪下去,张氏想扶她起来,被公羊一瞪眼吓得呆在那里,娟子叩完头,对张氏说:“婆婆妈妈,我会听您的话,帮您干活,好好对待榔头。”见她说完,张氏赶忙扶她起来。
  谁知娟子又朝榔头方向跪下去,吓得榔头不知所措也朝她跪了下去。娟子给他叩了一个头,他也给娟子叩了一个头。娟子对他说:“榔头,我会一辈子忠于你,做你的好媳妇!”榔头却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只听公羊正义一声吆喝:“榔头,还不给你丈母娘叩头,改口叫妈!”
  谁是丈母娘?丈母娘是什么东西?榔头一头雾水,他还跪在娟子对面,不明白爸爸命令的内容。
  张氏把他领到王老师面前,让他跪下,叩了一个头,然后叫妈,虽然他还不太明白这是否是在玩新花样的摆家家,但他都一一照办了,他从大人和娟子的表情上看出,这似乎不是游戏,而是真的,但即使这都是真的,可这又是在干啥呢?
  这种婚礼在当时是合法地、生效地,这是榔头的第一次婚礼。
  9、办完喜事就办丧事
  今天最高兴的是张氏,她为儿子能得到这么一个好媳妇满心高兴,忙里忙外浑身是劲。
  她先把里屋给王老师母女安排好。里外屋的炕是相连的,中间只隔了一层半壁砖的墙,从里屋进出是要经过外屋的。她一生最好清洁,里间平常虽不住人,但她也打扫得一尘不染,就连炕上的闲行李也经常晾晒拆洗,她生怕有人推门进去,看见又脏又乱,不只自己难堪,也给丈夫公羊丢面子。
  王静娴老师看到里屋如此整洁,更加相信了自己的眼光,她没有为女儿选错人家。她为女儿高兴。但她心里却满含酸楚的泪水,她知道今天晚上可能就是她最后的时限了,感觉使他明白自己剩下的时光可能在读分读秒了,她真想多陪女儿几天,也多几天熟悉这善良的一家人。
  张氏在娟子的帮助下帮王老师躺下休息。
  张氏走到公羊面前,问他:“孩子爸,该做晚饭了,我做什么饭菜?”
  公羊问:“还有些什么?”
  张氏答:“四个鸡蛋、半个大头菜,粮食还有一碗苞米面,二斤多高粱米和一些黄豆。估计这两天解放军又该接济咱们了。”
  公羊说:“有什么,做什么,你看亲家母的病到啥份上了,再不吃点,还能有吃的时候了吗?”
  张氏赶紧去张罗晚饭。
  懂事的娟子也跟着张氏忙前忙后,一口一个妈,叫个不停,张氏心里美滋滋的。
  娟子抽空把妈妈的碗筷在井边刷了,妈妈得病两年多了,妈妈都是用专用碗筷,吃菜也自己单盛出来,她怕传染给女儿。
  在娟子帮张氏忙着做饭时,公羊正义怕影响王老师休息,领着榔头到大门口的荫凉处下起五道棋来。榔头早把刚才的事忘得精光,专心与爸爸下棋,可是无论怎样出怪招,也不是爸爸的对手,这使他很不服气。最后公羊提出让他一子,榔头认为这太伤自尊,赌气不下了。这倒让公羊大为赞赏,他做人的准则就是,宁可败得彻底,也不乞求对手留情。
  饭做好了,娟子心里非常高兴,可以让妈妈吃顿饱饭了,一个多月来,他们是怎样过来的,娟子连想都不敢想。如果能有一点吃的,妈妈也不会病成现在这样。她为公羊家人的热心与真情感动,在这年头,能把仅有的粮和菜都拿出来招待她们,实在不多。张氏把四个鸡蛋、半个大头菜做成了四个菜:三个蛋做炒蛋、一个蛋炒大头菜、一个清炒大头菜,一个凉拌大头菜丝,主食是焖高粱米大豆饭,饭还没有出锅就已香气四溢了。
  娘儿俩高高兴兴放好桌子,摆好碗筷。张氏让娟子去喊公羊父子和妈妈吃饭。
  公羊父子高高兴兴回屋,洗手上炕。
  娟子以为妈妈太乏睡着了,轻轻推开里屋门,一看炕上没人,她吓坏了,赶紧推开西角门,一看母亲正靠在她们刚躺过的柴禾垛上,平伸的双腿上放着她的书包,妈妈手里握着笔,书包上是她的日记本,妈妈在她的日记上写了些什么,腿的右边柴草上,是一滩发黑的血,妈妈双眼瞪得大大的,但却看不到她的到来。她喊了一声“妈妈”,妈妈不答理,再大声喊,妈妈还是不答理。娟子摸摸妈妈的脸,凉了;摸摸妈妈的脉,停了。娟子一下明白了,妈妈离她而去了。她再也忍不住,撕肝裂肺地喊了一声:“妈——妈!”
  这一声喊惊动了屋里的人,公羊正义赶紧跳下炕去,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与张氏、榔头一起跑出角门。看见这场景,张氏放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叨念:“大妹子,你咋能在这个时候去呢,再难,咱们也能一起挺啊!”
  公羊这刚强的汉子虽然没哭出声来,泪水也啪啪直落,榔头躲在父亲身后流泪。
  哭声惊动了下屋的老伙夫爷爷,他早就知道上屋有客人来,听见哭声,他赶忙跑出来,到王老师跟前一看,书包上有个翻开的日记本,死者手里还握着笔,他识字,就拿过来,只见上面写着——
  妈妈这盏灯已熬到了最后,是灯尽油干了,我仿佛看见天使在我眼飞翔,妈妈该走了。
  不要为我难过,生命就像每天从东边升起又在西边落下的太阳,结束是自然的。
  你在人生刚开始的时候,就遇上了饥荒和战乱,这是你的不幸,但你在濒临死亡的时候遇上了这样善良热心的一家人又是你的幸运,我可以放心去了。别为我难过。
  孝敬你的公婆,热爱你的丈夫,他们都是难得的好人。
  将来社会安定了,别忘了学习。
  与你公婆商量一下,把我埋在铁路边上把,让我永远能看见你们。

  75、“社教”琐记
  ??1964年10月,毛泽东主席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社教”。学校决定大五的文科一律参加,外语系也要去,为期六个月。
  ??大山现在虽然不敢乱说了,但他还是不停地乱想。他想:毛主席他老人家究竟是怎么了,为了给饥寒交迫的中国人民找条活路,他领导中国人民,前赴后继,抛头颅洒热血,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终于推翻了三座大山,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能吃上饱饭,有好日子过了!58-60的三年,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终于过去了。刘少奇、邓小平的“三自一包”很快扭亏增盈,使全国人民再次摆脱阴影,重又走上温饱之路,这不是再好没有的事吗?可他老人家又要搞阶级斗争,他老人家的指导思想:穷则思变,富则变修!只有保持穷的状态才能思变,才能永葆革命青春;只要有了饱饭吃,有了好日子过,他就会吝惜自己的坛坛罐罐,对革命失去热情,甚至变成资产阶级!大山越想这个理论越矛盾,富则变修,共产党人不是以共产主义为最终奋斗目标吗?共产主义的定义可是:在物资极大丰富的前提下,社会才会在自己的旗帜上写上:“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这极大的丰富,绝不是现在的几顿饱饭、几斗米、几头猪、几件衣服所能比,如果这也能变修,那各取所需地需起那极大丰富的物资来,岂不}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老婆不在家玩什么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