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网上认识并相互认识的小游戏喜欢,但因为他前段时间遇到困难找我借钱我后来没有回复他信息,昨天知道他删除了我

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的,他说自己撞了人要借钱,我就借给他1500元,后来他要调单位我算是人身攻击嘛?--在线法律咨询|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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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的,他说自己撞了人要借钱,我就借给他1500元,后来他要调单位我算是人身攻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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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攻击不是法律上的用语,法律上叫侮辱或诽谤。你的情况很难构成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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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您好!去年下半年我有一个男朋友他开始和我认识的时候就一直都是假话!隐瞒我他家里的情况!后来我和他在一起了他借了我三万块钱!到现在一直不还!还理直气壮!没有欠条!但是他老婆和我发了语音语音里有她说她借钱说还给我!但是欠钱那个人说不!你说我能不能告他!请老师给我一个回答谢谢
请问,你借钱给他是拿现金给他还是转账?最好和他本人谈话录个音
你好,因为是学生,通过网络认识,用学生的身份向对方借款1万,一周还你好,因为是学生,通过网络认识,用学生的身份向对方借款1万,一周还,利息是1千,第二天借款9千,一周还,利息是2700。借的时候还打了10个点的手续费也就是1900。一周后,我没有那么多钱,他就让我每天2000的利息来加,后面我借了他1500,没按时还,就加起来一起是每天2400的利息来算,每天让我补借条,补到现在一定补了6万多,还让我补,我说支付宝借条我补不了,他还是按每天来说,这中间我差不多给他了9千。他后来让我拿家里东西来填补,我想是偷,就告诉我父亲这件事了。他要我给他十万,一分不能少,然后不同意就骚扰我的家人,上周报警,因为不知道他的身份证又是民间借贷,警察局说只有自己协商解决,后来我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就没找我,后来开始打电话说要2万,如果只给1万多那利息就按她们说的算,我没答应,还到处说,还威胁我威胁我朋友,昨晚直接叫成都的催收去南充我家了,到处喊我名字说欠10万,后来妥协要3万,到现在都没走,说还要去我爸单位闹,这种情况协商不了,可以通过什么方式解决呢?
年利率超过24%的法律不予保护。因此,你们约定的利率超过的部分则无效,可不予理会。如果骚扰了你的正常学习和生活,建议报警处理为好。
你好!我和男朋友在网上认识的,他给我借了3万多钱,都是一点一点借的,他都是说生病了,要做手术,,他说他矿上有几十万,他说等拿到钱会还我的,我也相他信他了,当时也没有写借条,也没有什么证据,都过几个月他的钱还没有拿到,我才意识到是不是我被骗了,可我没有什么证据说明他在骗我的钱,怎么办,最近他给我借钱,我说没有了,他对我很冷淡,打电话也不接,发信息也是半天不回,我感觉他是为了骗我钱才和我在一起的,我怎么才能要回我的钱呢?谢谢!
有人欠钱不还怎样讨债|||  当事人遇到欠钱不还时可以考虑请求支付令或者起诉两种方法。  一、支付令  (一)什么是支付令  支付令是督促程序。督促程序是指对于以给付一定金钱或有价证券为内容的债务,人民法院根据债权人的申请,向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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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22今日解答“王宝强发信息借钱”?他信了_网易体育
“王宝强发信息借钱”?他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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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王宝强发信息借钱”?他信了)
记者陈海峰通讯员王广胜文图本报商丘讯近日,中国演员王宝强离婚的事情成为大家关注的热点话题,在大家议论此事时,一些人也借此牟利,谎称王宝强要借钱打离婚官司进行诈骗。8月16日,民权一男子收到此信息后,信以为真,心疼“宝宝”赶到银行汇款,幸亏被民警制止。“我要汇款,咋汇?”8月16日上午,民权县一男子张某到民权县农业银行秋水路营业厅找大堂经理咨询汇款的事情。工作人员见其神色紧张,便问他给谁汇款,他说王宝强给他发信息欲借钱打离婚官司,要给王宝强汇5000元。银行工作人员知道这人是被骗了,但劝说无果,便拨打了报警电话。
民警赶到现场后询问得知,张某今年40岁左右,是一名务工人员。当日上午11时许,张某突然接到一条短信,内容写道“你好,我是演员王宝强,我最近离婚了,资产全部被人转移走了,身无分文,手机被我拿去卖了,现在只能找人借了个手机随机发信息给你了,你能不能借我5000块钱,这是我朋友的支付宝136
,谢谢!事后十倍奉还!”张某见短信上的内容与新闻说的一样,信以为真,很心疼自己的偶像王宝强,便来银行汇款。民警和银行工作人员告诉张某这条短信是假的,并用大量事实来启发张某,让他明白这是一场骗局。经劝说,张某才相信这是骗人的,离开了银行。
本文来源:大河网-大河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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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莉到他上海的住宅去看过他一次,见到秀男,俏丽白净的方圆脸,微鬈的长头髮披在背上,穿著件二蓝布罩袍,看上去至多二十几岁。那位闻先生刚巧也在,有点窘似的偏著身子鞠了一躬,穿著西装,三十几岁,脸上有点麻麻癩癩的,实在配不上她。
  “她爱她叔叔,”九莉心里想。
  他讲他给一个朋友信上说:“‘我跟盛九莉小姐,恋爱了。’”顿了顿,末了有点抗声说。
  她没说什麼,心里却十分高兴。她也恨不得要人知道。而且,这是宣传。
  她的腿倒不瘦,袜子上端露出的一块更白腻。
  他抚摸著这块腿。“这样好的人,可以让我这样亲近。”
  微风中棕櫚叶的手指。沙滩上的潮水,一道蜿蜒的白线往上爬,又往后退,几乎是静止的。她要它永远继续下去,让她在这金色的永生里再沉浸一会。
  有一天又是这样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麼东西在座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著绒布的警棍。看过的两本淫书上也没有,而且一时也联繫不起来。应当立刻笑著跳起来,不予理会。但是还没想到这一著,已经不打了。她也没马上从他膝盖上溜下来,那太明显。
  那天后来她告诉他:“向璟写了封信给我,骂你,叫我当心你,”她笑著说。
  之雍略顿了顿,方道:“向璟这人还不错,他对我也很了解,说我这样手无寸金的人,还能有点作为,不容易.他说他不行了。”
  他不相信她!她简直不能相信。她有什麼动机,会对他说向璟的坏话?还是表示有人关心她,抬高自己的身份?她根本没想通,但是也模糊的意识到之雍迷信他自己影响人的能力,不相信谁会背叛他。他对他的朋友都是佔有性的,一个也不肯放弃。
  信就在书桌抽屉里,先讚美了她那篇“小杰作”,然后叫她当心“这社会上有吃人的魔鬼。”当然没指名说他,但是文姬也已经在说“现在外面都说你跟邵之雍非常接近。”
  她没拿给他看,她最怕使人觉得窘,何况是他,儘管她这是过虑。也许她也是不愿正视他在这一点上有点疯狂。
  结果她找楚娣帮她写,回了向璟一封客气而不著边际的信。
  之雍回南京去了,来信说他照常看朋友,下棋,在清凉山上散步,但是“一切都不对了。……生命在你手里像一条迸跳的鱼,你又想抓住牠又嫌腥气。”
  她不怎麼喜欢这比喻,也许朦朧的联想到那隻赶苍蝇的老虎尾巴。
  但是他这封长信写得很得体,她拿给楚娣看,免得以为他们有什麼。
  楚娣笑道:“你也该有封情书了。”
  “我真喜欢红绿灯,”过街的时候她向比比说。
  “带回去插在头髮上吧,”比比说。
  之雍再来上海,她向他说“我喜欢上海。有时候马路边上乾净得随时可以坐下来.”
  ――――
  之雍笑道:“唔。其实不是这样的。”
  为什麼不是?他说“有些高房子给人一种威胁,”不也是同样的主观?
  “你倒是不给人自卑感,”他有次说.
  他撳铃她去开门,他笑道:“我每次来总觉得门里有个人。”听他的语气彷彿有个女体附在门背后,连门都软化了。她不大喜欢这样想。
  “你们这里佈置得非常好,”他说。“我去过好些讲究的地方,都不及这里。”
  她笑道:“这都是我母亲跟三姑,跟我不相干。”
  他稍稍吃了一惊道:“你喜欢什麼样的呢?”
  深紫的洞窟,她想。任何浓烈的顏色她都喜欢,但是没看见过有深紫的墙,除非是个舞厅。要个没有回忆的顏色,回忆总有点悲哀。
  她只带笑轻声说了声“跟别的地方都两样。”
  他有点担心似的,没问下去。
  她觉得了,也有点轻微的反感,下意识的想著“已经预备找房子了?”
  他说他还是最怀念他第一个妻子,死在乡下的。他们是旧式婚姻,只相过一次亲。
  “我不喜欢恋爱,我喜欢结婚。”“我要跟你确定,”他把脸埋在她肩上说。
  她不懂,不离婚怎麼结婚?她不想跟他提离婚的事,而且没有钱根本办不到。同时他这话也有点刺耳,也许她也有点戚觉到他所谓结婚是另一回事。
  说过两遍她毫无反应,有一天之雍便道:“我们的事,听其自然好不好?”
  “噯。”她有把握随时可以停止。这次他走了不会再来了。
  他们在沙发上拥抱著,门框上站著一隻木彫的鸟。对掩著的黄褐色双扉与墙平齐,上面又没有门楣之类,怎麼有空地可以站一隻尺来高的鸟?但是她背对著门也知道它是立体的,不是平面的画在墙上的。彫刻得非常原始,也没加油漆,是远祖祀奉的偶像?它在看著她。她随时可以站起来走开。
  十几年后她在纽约,那天破例下午洗澡。在等打胎的来,先洗个澡,正如有些西方主妇在女佣来上工之前先忙著打扫一番。
  急死了,都已经四个月了。她在小说上看见说三个月已经不能打了,危险。好容易找到的这人倒居然肯。
  怀孕期间乳房较饱满,在浴缸里一躺下来也还是平了下来。就像已经是个苍白失血的女尸,在水中载沉载浮。
  女人总是要把命拼上去的。
  她穿上黑套头背心,淡茶褐色斜纹布窄脚袴。汝狄只喜欢她穿长袴子与乡居的衣裙。已经扣不上,钮扣挪过了,但是比比说看不出来。
  “生个小盛也好,”起初汝狄说,也有点迟疑。
  九莉笑道:“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钱,又有可靠的人带。”
  门铃响,她去开门。夏季分租的公寓,主人出门度假去了,地方相当大。一个矮墩墩平头整脸三十来岁的男子,苍白,深褐色头髮,穿戴得十分齐整,提著个公事皮包,像个保险掮客,一路进来一副戒备的神气。
  “这里没人,”她说。那是他的条件之一。汝狄避出去了。
  她领他进卧室,在床上检验。他脱下上衣,穿著短袖衬衫,取出许多器皿洗手消毒。
  原来是用药线。《歇浦潮》里也是“老娘的药线”。身死异域,而死在民初上海收生婆的药线上,时空远近的交叠太滑稽突梯了。
  “万一打不下来怎麼办?”她著急的问。
  “你寧愿我割切你?”他说。
  她不作声。一向只听见说“刮子宫”,总以为是极小的手术。听他说得像大切八块一样,也觉得是恫吓,但是这些事她实在模糊。
  他临走她又说:“我就是怕打不下来,不上不下卡在那里。四个月了。”
  “不会的。”但是显然也在心里忖度了一下。“反正你不放心可以打电话。”
  他给了个电话号码,事后有什麼问题可以跟一个玛霞通电话,她在一家最大的百货公司做事。九莉想著玛霞不见得是真名字,也不见得是在家里等电话。
  他走了。
  没一会,汝狄回来了,去开碗橱把一隻劈柴斧放还原处。这裹有个壁炉,冬天有暖气,生火纯为情调。
  “我没出去,”他说,“就在楼梯口,听见电梯上来,看见他进去。刚才我去看看他们这里有些什麼,看见这把斧头,就拿著,想著你要是有个什麼,我杀了这狗娘养的。”
  这话她听了也不觉得奇怪。凭他的身胚,也有可信性。本来他也许与她十几岁影迷时代有关,也在好莱坞混过好些年。
  “我一直便宜,”他说。
  也积不下钱来。打扑克谈笑间买下的房子,又莫名其妙的卖了。他自己嗤笑道:“可笑的是都说‘汝狄在钱上好’”——剧情会议上总是推他写钱的事。
  “我是个懦夫,”他说。他们离西部片的时代背景不太远,有时候会动不动对打。
  “We have the damnedest thing for each other
(我们这麼好也真是怪事),”他有点纳罕也有点不好意思的笑著说。
  她也不相见恨晚。他老了,但是早几年未见得会喜欢她,更不会长久。
  “我向来是hit and run(闯了车祸就跑了》,”他说。
  她可以感觉到腿上拖著根线头,像炸弹的导线一样。几个鐘头后还没发作,给玛霞打了个电话,这女店员听上去是个三十来岁胖胖的犹太裔女人,显然就管安慰,“握著她的手。”她也没再打去。
  晚饭他到对过烤鸡店买了一隻,她正肚子疼得翻江搅海,还让她吃,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她不免有点反感,但是难道要他握著她的手?
  夜间她在浴室灯下看见抽水马桶里的男胎.在她惊恐的眼睛里足有十吋长,毕直的欹立在白磁壁上与水中,肌肉上抹上一层淡淡的血水,成为新刨的木头的淡橙色。凹处凝聚的鲜血勾划出它的轮廓来,线条分明,一双环眼大得不合比例,双睛突出,抿著翅膀,是从前站在门头上的木彫的鸟。
  恐怖到极点的一剎那间,她扳动机钮。以为冲不下去,竟在波涛汹涌中消失了。
  比比问起经过,道:“到底打下来什麼没有?”告诉她还不信,总疑心不过是想像,白花了四百美元。
  “我们这真是睁著眼睛走进去的,从来没有疯狂,”之雍说。
  也许他也觉得门头上有个什麼东西在监视著他们。
  “明天有点事,不来了,”他说。
  她乘著週末去看比比。比比转学到她妹妹的大学里,姐妹俩都人缘非常好,但是上海对印度人的歧视比香港深,因为没有英帝国的一层关係在里面。本地的印度人大都是异教,不通婚.同教的也寧可回家乡娶媳妇,嫌此地的女孩子学坏了,不够守旧。英美人又都进了集中营。她们家客室里掛著两个回教君主的大照片,伊朗国王为了子嗣问题与埃及的御妹离婚后,又添上伊朗国王的相片,似乎视为择婿的对象。比比有一次向九莉解释.照他们的标準,法鲁克王不算胖——当然那时候也还没有后来那麼胖。
  法鲁克后来娶的一个纳丽曼王后也是平民,开罗一个店主的女儿,但是究竟近水楼台,不像战时上海那麼隔绝。九莉心里觉得奇怪,但是回教的世界本来是神秘的。他们家后门口小天井里拴著一隻山羊,预备节日自己屠宰,割断咽喉。牠有小马大,污暗潮湿的鬈毛像青种羊,伸著头去吃厨房窗口菜篮里的菜。
  这天刚巧无处可去,没电影看实在是桩苦事。九莉忽然想起来,那画家徐衡曾经把住址写给她,叫她随时去看他的画,问比比有没有兴趣,便一同到徐家去看画。
  徐家住得不远,是弄堂房子,从厨房后门进去,宽大阴暗的客室里有十几幅没配画框的油画掛在墙上,搁在地下倚著墙。徐衡领著她们走了一圈,唯唯诺诺的很拘谨。也不过三十几岁的人,家常却穿著一套古旧的墨绿西装,彷彿还是从前有种唯美派才有的,泛了色的地方更碧绿。
  之雍忽然走了进来。九莉知道他跟徐衡很熟,却再也没想到他刚巧也在这里.他有一次在她家里遇见过比比,大家点头招呼,房间里光线暗,她也是偶然才瞥见他满面笑容,却带著窘意。比比的中文够不上谈画,只能说英文。九莉以为窘是因为言语不通,怕他与徐衡有自卑感,义不容辞的奋身投入缺口,说个不停。尤其因为并不喜欢徐的画,更不好意思看了就走,巡视了两遍,他又从内室搬出两张来,大概他们只住底层两问。欣赏过了方才告辞,主人与之雍送了她们出来.通往厨房的小穿堂里有一桌麻将,进出都没来得及细看,彷彿都是女太太们。
  次日之雍来了,方才知道他太太在那里打牌。
  “偏你话那麼多,嘰哩喳啦说个不完,”他笑著说。
  她只笑著叫“真糟糕。”回想起来,才记得迎面坐著的一个女人满面怒容。匆匆走过,只看见彷彿个子很高,年纪不大。
  “她说:‘我难道比不上她吗?’”
  他说过“我太太倒是都说漂亮的。”九莉看见过她一张户外拍的小照片,的确照任何标準都是个美人,较近长方脸,颀长有曲线,看上去气性很大,在这里,站在一棵芭蕉前面,也沉著脸,剔起一双画成拋物线的眉毛。她是秦淮河的歌女。他对自己说:“这次要娶个漂亮的。”她嫁他的时候才十五岁,但是在一起几个月之后有了感情才有肉体关係的。
  他讲起出狱的时候,“这次我出来之后,更爱她了,她倒——噯,对我冷淡起来了。”他笑道:“像要跟我讲条件似的呕!我很不高兴。”
  昨天当场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当然他没提,只说:“换了别人,给她这麼一闹只有更接近,我们还是一样。”
  九莉偏拣昨天去穿件民初枣红大围巾缝成的长背心,下襬垂著原有的绒线排总繐,罩在孔雀蓝棉袍上,触目异常。他显然对她的印象很坏,而且给他丢了脸。她不禁憮然。本来他们早该结束了。但是当然也不能给他太太一闹就散场.太可笑。九莉对她完全坦然,没什麼对不起她。并没有拿了她什麼,因为他们的关係不同。
  他还是坐到很晚才走。次日再来,她端了茶来,坐在他的沙发椅旁边地毯上。
  他有点诧异的说:“你其实很温柔。像日本女人。大概本来是烟视媚行的,都给昇华昇掉了。”
  她总是像听惯了諛词一样的笑笑。
  “昨天我走的时候,这里那个看门的嫌晚了,还要拿钥匙替我开门,嘴里骂著脏话。我生了气,打了他。”他仰著头吸了口香烟,眼睛里有轻蔑的神气。“喝,打得不轻呃,一跤跌得老远。那麼大个子,不中用,我是因为练太极拳。其实我常给他们钱的,尤其是那开电梯的。”
  公寓的两个门警都是山东大汉,不知道从什麼杂牌军队里退伍下来的,黄卡其布制服,夏天是英国式短袴,躺在一张籐躺椅上拦著路,突出两隻黄色膝盖。
  开电梯的告诉楚娣:“那位先生个子不大,力气倒大,把看门的打得脸上青了一块,这两天不好意思来上班。”
  也不知怎麼,自从之雍打了那门警,九莉觉得对他不同了,这才没有假想的成份了。
  “我爱上了那邵先生,他要想法子离婚,”她竟告诉比比,拣她们一隻手弔在头上公共汽车的皮圈上的时候轻快的说,不给她机会发作。
  比比也继续微笑,不过是她那种露出三分恐惧的笑容。后来才气愤的说:“第一个突破你的防御的人,你一点女性本能的手腕也没有!”随又笑道:“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给你省多少事。”
  在九莉那里遇见之雍,她当然还是有说有笑的满敷衍。他觉得她非常嫵媚。
  “九莉的头髮梢上分开的,可以撕成两根,”他忽然告诉她。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他在炫示他们的亲暱。比比显然觉得这话太不绅士派,脸色变了,但是随即岔了开去。那天他与比比一同走的。
  有一天讲起她要钱出了名,对稿费斤斤较量,九莉告诉他“我总想多赚点钱,我欠我母亲的债一定要还的。”她从前也提起过她母亲为她花了许多钱又抱怨。不过这次话一出口就奇窘,因为他太太是歌女,当然他曾经出钱替她“还债”。他听著一定耳熟,像社会小说上的“条斧开出来了。”但是此一时彼一时,明知他现在没钱,她告诉他不过是因为她对钱的态度需要解释。
  连之雍都有点变色,但是随即微笑应了声“唔。”
  他又回南京去了。初夏再来上海的时候,拎著个箱子到她这里来,她以为是从车站直接来的。大概信上不便说,他来了才告诉她他要到华中去办报,然后笑著把那隻廉价的中号布纹合板手提箱拖了过来,放平了打开箱盖,一箱子钞票。她知道一定来自他办报的经费,也不看,一笑便关了箱盖,拖开立在室隅。
  连换几个币制,加上通货膨胀,她对币值完全没数,但是也知道儘管通货膨胀,这是一大笔钱。
  她把箱子拎去给楚娣看,笑道:“邵之雍拿来给我还二婶的钱。”其实他并没有这样说。但是她这时候也没想到。
  楚娣笑道:“他倒是会弄钱。”
  九莉这才觉得有了藉口,不用感到窘了,也可以留他吃饭了。但是第二天晚上他在她们家吃了便饭之后,她实在觉得不好意思,打了个手巾把子来,刚递了给他,已经一侧身走了,半回过头来一笑。
  他望著她有点神往。但是她再回到客室的时候,之雍笑道:“这毛巾这麼乾这麼烫,怎麼擦脸?”
  专供饭后用的小方块毛巾,本来摺成三角形像两块三明治似的放在碟子上,冷而湿。她猜著他习惯了热手巾把子,要热才舒服,毛孔开放,所以拿去另绞了来。她用楚娣的浴室,在过道另一端,老远的拿来,毛巾又小,一定凉了,所以把热水龙头开得特别烫,又绞得特别紧,手都烫疼了。
  “我再去绞一把来。”
  她再回来,他说:“到洋台上去好不好?”
  这洋台不小,但是方方正正的,又什麼傢俱都没有,粗重的阔条水泥阑千筑得很高,整个几何式。灯火管制的城市没什麼夜景,黑暗的洋台上就是头上一片天,空洞的紫黝黝微带铁銹气的天上,高悬著大半个白月亮,裹著一团清光。
  “‘明明如月,何时可擷?’在这里了!”他作势一把捉住她,两人都笑了。他忘了手指上夹著香烟,发现他烫了她的手臂一下,轻声笑著叫了声噯哟。
  他吻她,她像蜡烛上的火苗,一阵风吹著往后一飘,倒折过去。但是那热风也是烛燄,热烘烘的贴上来。
  “是真的吗?”她说。
  “是真的,两个人都是真的。”
  他又差不多天天来。这一天下午秀男来找他,九莉招呼过了马上走开了,让他们说话。等她泡了茶来,秀男没吃就走了。他们在最高的这层楼上站在洋台上看她出来,她在街上还又别过身来微笑挥手。
  “她说‘你们像在天上,’”次日他告诉九莉。
  “因为她爱他,”九莉心里想,有点凄然。
  浴佛节庙会,附近几条街都摆满了摊子,连高楼上都听得见嗡嗡的人声,也更有一种初夏的气息.九莉下去买了两张平金綉花鞋面,但是这里没什麼东西有泥土气,不像香港的土布。
  “你的衣服都像乡下小孩子,”他说。
  依偎著,她又想念他遥坐的半侧面,忽道:“我好像只喜欢你某一个角度。”
  之雍脸色动了一动,因为她的确有时候忽然意兴阑珊起来。但是他眼睛里随即有轻蔑的神气,俯身撳灭了香烟,微笑道:“你十分爱我,我也十分知道,”别过头来吻她,像山的阴影,黑下来的天,直罩下来,额前垂著一绺子头髮。
  他讲几句话又心不在焉的别过头来吻她一下,像隻小兽在溪边顾盼著,时而低下头去啜口水。
  砖红的窗帘被风吸在金色横条铁栅上,一棱一棱,是个扯满了的红帆。壁上一面大圆镜子像个月洞门。夕阳在镜子上照出两小条五彩的虹影。他们静静的望著它,几乎有点恐惧.
  他笑道:“没有人像这样一天到晚在一起的。”
  又道:“‘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
  “能这样抱著睡一晚上就好了,光是抱著,”他说。
  又道:“乡下有一种麂.是一种很大的鹿,头小。有一天被我捉到一隻,力气很大,差点给牠跑了。累极了,抱著牠睡著了,醒了牠已经跑了。”
  虹影消失了。他们并排躺在沙发上,他在黄昏中久久望著她的眼睛。“忽然觉得你很像一个聊斋里的狐女。”
  他告诉她他第一个妻子是因为想念他,被一个狐狸精迷上了,自以为天天梦见他,所以得了癆病死的。
  他真相信有狐狸精!九莉突然觉得整个的中原隔在他们之间,远得使她心悸。
  木彫的鸟仍旧站在门头上。
  他回南京去了。
  她写信给他说:“我真高兴有你太太在那里。”
  她想起比比说的,跟女朋友出去之后需要去找妓女的话。并不是她侮辱人,反正他们现在仍旧是夫妇。她知道之雍,没有极大的一笔赡养费,他也决不肯让绯雯走的。
  她不觉得他有什麼对不起绯雯。那麼美,又刚过二十岁,还怕没有出路?
  她不妒忌过去的人,或是将要成为过去的。
  在同一封信里她又说:“我还是担心我们将来怎麼办。”
  他回信说:“……至於我们的婚姻,的确是麻烦。但是不愉快的事都让我来承担好了。昨天夜里她起来到餐室里开了橱倒酒喝。我去抢了下来,她忽然怪笑起来,又说:‘我的父亲哪!’”
  九莉看了也悚然,从来没去问那句话的意义。想必总是从十五岁起,他在她心目中代替了她的亡父,所以现在要向父亲诉说。
  “现在都知道盛九莉是邵之雍的人了,”他信上说。
  九林想必也听见了点风声,来了一趟,诧异得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但是看她们这里一切照常,也看下出汁麼来。
  他自从那年五爸爸去说项,结果送他进了一家大学附中,读了两年升入大学,念了两年不想念下去,想找事。没有兴趣九莉也不赞成念下去,但是也无法帮他找事,更不愿意向之雍开口。
  “一个人要靠人帮总不行,”楚娣当著他说。
  九莉对这话有点轻微的反感,因为她弟弟天生是个混饭吃的人,至少开始的时候没人拉他一把怎麼行?
  他小时候有一次病重,是楚娣连日熬夜,隔两个鐘头数几滴药水给他吃。九莉也是听她自己说的。但是她这些年来硬起心肠自卫惯了,不然就都靠上来了。
  九莉给之雍信上说,她梦见告诉她的老女佣关於他,同时看见他在大太阳里微笑的脸,不知道为什麼是深红色的脸,刻满了约有一寸见方的卐字浮彫,有两三分深,阴影明晰。她觉得奇怪,怎麼一直没注意到,用指尖轻轻的抚摸著,想著不知道是不是还有点疼。
  他信上说不知道为什麼刻著卐字。其实她有点知道是充军刺字,卐字代表轴心国。
  她写了首诗:
  “他的过去里没有我,
  寂寂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里晒著太阳,
  已经是古代的太阳了。
  我要一直跑进去,
  大喊‘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呀!’”
  他没说,但是显然不喜欢。他的过去有声有色,不是那麼空虚,在等著她来。
  之雍夏天到华中去,第二年十月那次回来,告诉她说:“我带了笔钱来给绯雯,把她的事情解决了。”
  九莉除了那次信上说了声“担心我们将来怎麼办,”从来没提过他离婚的事。但是现在他既然提起来,便微笑低声道:
  “还有你第二个太太。”是他到内地教书的时候娶的,他的孩子们除了最大的一个儿子是亡妻生的,底下几个都是她的。后来得了神经病,与孩子们住在上海,由秀男管家。“因为法律上她是你正式的太太。”
  “大家都承认绯雯是我的太太。”
  “不过你跟绯雯结婚的时候没跟她离婚。”
  “要赶她出去是不行的!”
  她笑了。“不过是法律上的手续。”随即走开了.
  终於这一天他带了两份报纸来,两个报上都是并排登著“邵之雍章绯雯协议离婚啟事”,“邵之雍陈瑶凤协议离婚啟事”,看著非常可笑。他把报纸向一隻镜面乌漆树根矮几上一丢,在沙发椅上坐下来,虽然带笑,脸色很凄楚。
  她知道是为了绯雯,坐到沙发椅扶手上去抚摸他的头髮。他护痛似的微笑皱著眉略躲闪了一下,她就又笑著坐回原处。
  “另外替绯雯买了辆卡车。她要个卡车做生意,”他说。
  “哦。”
  又閒谈了几句,一度沉默后,九莉忽然笑道:“我真高兴。”
  之雍笑道:“我早就知道你忍不住要说了!”
  她后来告诉楚娣:“邵之雍很难受,为了他太太。”
  楚娣皱眉笑道:“真是——!‘啣著是块骨头,丢了是块肉。’”又道:“当然这也是他的好处,将来他对你也是一样。”
  那两条啟事一登出来,报上自然推测他们要结婚了。
  楚娣得意的笑道:“大报小报一齐报导。——我就最气说跟我住住就不想结婚了。这话奇怪不奇怪?”
  原来亲戚间已经在议论,认为九莉跟她住著传染上了独身主义。当然这还是之雍的事传出去之前。她一直没告诉九莉。
  “那麼什麼时候结婚?一她问。
  “他也提起过,不过现在时局这样,还是不要,对於我好些。”
  他是这样说的:“就宣布也好,请朋友吃酒,那种情调也很好,”慨然说。
  他在还债。她觉得有点凄惨。
  他见她不作声,也不像有兴緻,便又把话说回来了。
  提起时局,楚娣自是点头应了声“唔。”但又皱眉笑道:“要是养出个孩子来怎麼办?”
  照例九莉只会诧异的笑笑,但是今天她们姑姪都有点反常。九莉竞笑道:“他说要是有孩子就交给秀男带。”
  楚娣失笑道:“不能听他的。疼得很的。——也许你像我一样,不会生。二婶不知道打过多少胎。”
  九莉非常诧异。“二婶打过胎?”
  楚娣笑嘆道:“喝!”似又自悔失言,看了她一眼,悄然道:“我当你知道.”
  因为她一向对夏赫特的态度那麼成人化。在香港蕊秋说过:“你三姑,我一走朋友也有了。”当然她回到上海就猜到是指夏赫特,德文学校校长,楚娣去学德文认识的。她也见过他,瘦瘦的中等身材,黄头髮,戴眼镜,还相当漂亮,说话永远是酸溜溜的嘲弄的口吻。他来她总是到比比家里吃饭。
  九莉笑道:“我是真的一直不知道。因为二婶总是最反对发生关係。”
  楚娣疲乏的摇头笑嘆道:“那时候为了简炜打胎——喝!”因为在英国人生地不熟,打胎的医生更难找?“我那时候什麼都不懂。那时候想著,要是真不能离婚,真没办法的话,就跟我结婚,作掩蔽。我也答应了。”略顿了顿,又道:“二婶刚来那时候我十五岁,是真像爱上了她一样。”
  她没说爱简炜,但是当然也爱上了他。九莉骇异得话听在耳朵里都觉得迷离惝恍。但是这种三个人的事,是他们自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虽然悲剧性,她也不觉得有什麼不对,因笑道:“后来怎麼没实行?”
  “后来不是北伐了吗?北洋政府的时候不能离婚的。”
  怪不得简炜送她的照片上题的字是这样歉疚的口吻:“赠我永远视为吾妹的楚娣。”相片上是敏感的长长的脸,椭圆形大黑眼睛,浓眉,花尖,一副顾影翩翩的样子。
  游湖泊区当然是三个人一同去的。蕊秋的诗上说“想篱上玫瑰依旧娇红似昔。”北国凉爽的夏天,红玫瑰开著,威治威斯等几个“湖上诗人”的旧游之地,新出了留学生杀妻案。也许从此楚娣总有种恐怖,不知道人家是否看中了她这笔妻财,所以更依恋这温暖的小集团,甘心与她嫂嫂分一个男人,一明一暗。
  楚娣又笑道:“还有马寿。还有诚大姪姪。二婶这些事多了!”
  “我不记得诚大姪姪。”
  “怎麼会不记得呢?”楚娣有点焦躁起来,彷彿她的可信性受影响了。“诚大姪姪。他有肺病。”
  “我只记得胖大姪姪,辫大姪姪。”因为一个胖,一个年纪青青的遗留著大辫子,拖在背上。“——还有那布丹大佐.”
  楚娣显然认为那个来吃下午茶的法国军官不足道,不大能算进去。“二婶上次回来已经不行了.”她摇摇头说。
  九莉一直以为蕊秋是那时候最美。
  楚娣看见她诧异的神气.立刻住口没说下去。虽说她现在对她母亲没有感情了,有时候自己人被别人批评,还是要起反感的。
  楚娣便又悄悄的笑道:“那范斯坦一医生倒是为了你。”
  九莉很震动。原来她那次生伤寒症,那德国医生是替她白看的!橡皮水龙冲洗得很乾净的大象,俯身在她床前,一阵消毒药水气扑鼻。在他诊所里,蕊秋与他对立的画面:诊所附设在住宅里,华丽的半老洋房,两人的剪影映在铁画银勾的五彩玻璃窗上,他低著头用听筒听她单薄的胸部,她羞涩戒备的微醺的脸。
  难怪她在病榻旁咒骂:“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这样的人只能让你自生自灭。”
  也许住院费都是他出的。
  有些事是知道得太晚了,彷彿有关的人都已经死了。九莉竟一点也不觉得什麼!!知道自己不对,但是事实是毫无感觉,就像简直没有分别。感情用尽了就是没有了。
  是不是也是因为人多了,多一个也没什麼分别?照理不能这样讲,别的都是她爱的人。是他们不作长久之计,叫她忠於谁去?
  九莉想著,也许她一直知道的。吃下午茶的客人定后,她从屋顶上下来,不知道怎麼卧室里有水蒸气的气息,床套也像是草草罩上的,没拉平,一切都有点零乱。当然这印象一瞥即逝,被排斥了。
  怎麼会对诚大姪姪一点印象都没有?想必也是他自己心虚,总是靠后站,蕊秋楚娣走后也不到他们家来玩,不像他别的弟兄们。只有他,她倒有点介意,并不是因为她母亲那时候是有夫之妇——时候再讲法律也未免太可笑了。而且当时也许也带点报復性质,那时候大概已经有了小公馆。她不过因为那是她的童年,不知怎麼那一段时间尤其是她的。久后她在纽英伦乡下有一次路上遇见一家人,一个小男孩子牵著一匹“布若”,一种小巧的墨西哥驴子,很可爱,脸也不那麼长。因为同路走了一会了,她伸手摸了摸牠颈项背后,那孩子立刻一脸不高兴的神气。她也能了解,她还没忘记儿童时代佔有性之强。
  那年请大姪姪们来过阳历年,拍的小照片楚娣还有,乃德也在座,只有他没戴金银纸尖顶高帽子.九莉没上桌,但是记得宴会前蕊秋楚娣用大红皱纸裹花盆。桌上陈列的小炮仗也是这种皱纸,掛灯结綵也是皱纸带子。她是第一次看见,非常喜欢,却不记得有诚大姪姪这人。他也没拍进照片。
  她们走后这几年,总是韩妈带九莉九林到他们家去,坐人力车去,路很远,一带低矮的白粉平房,在乾旱的北方是平顶,也用不著屋瓦。荒凉的街上就是这一条白泥长方块,倒像中东。墙上只开了个旧得发黑的白木小门,一进去黑洞洞的许多小院子,都是一家人,但是也有不相关的亲戚本家。转弯抹角,把她们领到一个极小的“暗间”里,有个高大的老人穿著灰布大褂,坐在籐躺椅上。是她祖父的姪子,她叫二大爷。
  “认了多少字啦?”他照例问,然后问他媳妇四嫂:“有什麼点心可吃的?”
  四嫂是个小脚的小老太太,站在房门口。翁媳讨论完了,她去弄点心。大姪姪们躲得一个都不见,因为有吃的。
  “背首诗我听,”他说。
  九莉站在砖地上,把重量来回的从左脚挪到右脚,摇摆著有音无字的背“商女不知亡国恨,”看见他拭泪。
  她听见家里男佣说二大爷做总督。南京城破的时候坐在篮子里从城墙上弔下来逃走的。
  本地的近亲只有这两家堂伯父,另一家阔。在佣人口中只称为“新房子”。新盖的一所大洋房,里外一色乳黄粉墙,一律白漆傢俱,每问房里灯罩上都垂著一圈碧玻璃珠总。盛家这一支家族观念特别重,不但两兄弟照大排行称十一爷十三爷,连姨奶奶们都是大排行,大姨奶奶是十一爷的,二姨奶奶三姨奶奶是十三爷的。依次排列到九姨奶奶“全”姨奶奶,绕得人头晕眼花。十一爷在北洋政府做总长。韩妈带了九莉姐弟去了,总是在二楼大客厅里独坐,韩妈站在后面靠在他们椅背上,一等等好两个鐘头。隔些时韩妈从桌上的高脚玻璃碟子里拈一块樱花糖,剥给他们吃。
  有人送的一个新姨奶奶才十七岁,烟台人,在壁炉前抱著胳膊閒站著,细窄的深紫色旗袍映著绿磁砖壁炉,更显得苗条。梳著两隻辫子髻,一边一个,稀疏的前刘海,小圆脸上胭脂红得乡气。
“来了多少年哪?是哪儿人哪?”她沉著脸问韩妈。同是被冷落的客人,搭訕著找话讲,免得僵。韩妈恭恭敬敬一句一个“姨奶奶”,但是话并不多。
  连新姨奶奶都走开了。终於七老太太召见,他们家连老太太都照大排行称呼。七老太太坐在床沿上拉著他们问长问短。“都吃些什麼?他们妈妈好些东西不叫吃,不敢乱给东西吃。鯽鱼蒸鸡蛋总可以吃吧?还有呢?”一一问过,吩咐下去,方轻声道:“十六爷好?十六奶奶十九小姐有信没呀?”她当然用大排行称呼乃德兄妹。“咳呀,俩孩子怎麼扔得下,叫人怎不心疼哪?还亏得有你们老人喔!”
  “还是上回来的信吧?我们底下人不知道呵,老太太!”
  “俩孩子多斯文哪!不像我们这儿的。”
  “他们俩倒好,不吵架。”
  “十六爷这向怎麼样?”又放低了声音,表示这一次是认真问。随即一阵嘁嘁喳喳。
  韩妈半霎了霎眼睛,轻声笑道:“我们不知道呵,老太太,我们都在楼上。现在楼下就是两个烧烟的。”
  问话完毕,便向孩子们说:“去玩去吧。要什麼东西跟他们要,没有就去买去。到了这儿是自己家里,别做客。”
  没人陪着玩,韩妈便带他们到四楼去,四楼一个极大的统间,是个作场,大姨奶奶在一张长案上裁剪、钉被窝,在缝衣机上踏窗帘。屋角站著一大捲一大捲的丝绒织花窗帘料子。她脸黄黄的,已经不打扮了,眉毛头髮漆黑而低蹙.蝌蚪似的小黑眼睛,脸上从来没有笑容。
  “噯,韩大妈坐,坐!见过老太太没?”
  “见过老太太嘍!大姨奶奶忙。”
  她短促的笑了一声。“我反正是——总不閒著。老王倒茶!”
  “大姨奶奶能干嘛!”
  老太太废物利用,过了时的姨奶奶们另派差使。二姨奶奶比大姨奶奶还见老,骨瘦如柴,一双大眼睛,会应酬,女客都由她招待,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
  大姨奶奶有个儿子,六七岁了,长得像她,与九莉姐弟一样大,但是也不跟他们玩,跑上楼来就扯著他母亲衣襟黏附在身边,嘟囔著不知道要什麼。
  她当著人有点不好意思,诧异的叱道:“嗯?”但终於从口袋里摸出点钱来给他,嗔道:“好了去吧去吧!”他又蹬蹬蹬跑下楼去。
  “开饭了。”女佣上楼来请下去吃饭。
  老太太带著几个大孙子孙女儿与九莉九林,围坐在白漆大圆桌上。他们俩仍旧是家里逐日吃的几样菜搁在面前,韩妈站在背后,代夹到碗碟里。
  饭后老太太叫二哥哥带他们到商务印书馆去买点东西给他们。二哥哥是中学生,二蓝布罩袍下面穿得棉墩墩的,长圆脸冻得红一块白一块,在一排排玻璃柜台前徘徊了很久。有许多自来水笔,活动铅笔,精緻的文具盒,玻璃镇纸,看不懂的仪器,九莉也不好意思细看,像是想买什麼。
  一个店伙走上前来,十分巴结,也许是认识门口的汽车,知道是总长家的少爷。二哥哥忽然竖起两道眉毛,很生气似的,结果什麼也没买。
  晚上汽车送他们回去,九莉九林抢著认市招上的字,大声唸出来,非常高兴。
  “新房子”有个僕人转荐到海船上当茶房,一个穿黑嗶嘰短打的大汉,发福后一张脸像个油光唧亮的红苹菓。
  “他们可以‘带货’,赚的钱多,”九莉听见家里的佣人说。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
  烟台出的海棠果,他送了一大篓来,篾篓几乎有一人高。女佣们一面吃一面嗤笑著,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还没吃完早已都吃厌了。
  月夜她们搬了长板凳出来在后院乘凉。
  “余大妈你看这月亮有多大?”
  “你看呢?”
  “你们这小眼睛看月亮有多大?”韩妈转问九莉。“有银角子大?单角子还是双角子?”
  月亮很高很小,雾濛濛的发出青光来。银角子拿得多远?拿得近,大些,拿得远,小些。如果弔在空中弔得那麼高,该多小?九莉脑子里一片混乱。
  “单角子,”碧桃说。“韩大妈你看有多大?”
  韩妈很不好意思的笑道:“老嘍,眼睛不行了,看著总有巴斗大。”
  “我看也不过双角子那麼大,”李妈说。
  “你小。”
  “还小?都老嘍!”笑嘆著又道:“我们这都叫没办法,出来帮人家,余大妈家里有田有地.有房子,这麼大年纪还出来。”
  余妈不作声。韩妈也没接口。碧桃和余妈都是卞家陪嫁来的,背后说过,余妈是跟儿子媳妇呕气,赌气出来的。儿子也还常写信来。
  “毛哥不要蹲在地下,土狗子咬!有小板凳不坐!”余妈说。
  北边有这种“土狗子”,看上去像个小土块,三四寸长,光溜溜的淡土黄色,式样像个简化的肥狗,没有颈子耳朵尾巴,眼睛是两个小黑点或是小黑珠子,爬在土地上简直分不出来,直到牠忽然一溜就不见了,因此总是在眼梢匆匆一瞥,很恐怖。
  “毛姐给我扇子上烫个字,”李妈说。她们每人一把大芭蕉扇,很容易认错了。用蚊香烫出一个虚点构成的姓,但是一不小心就烧出个洞。
  邓爷在门房里熄了灯,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
  “邓爷不出来乘凉?里头多热!”韩妈说。
  邓爷在汗衫上加了件白小褂,方才端椅子出来。
  碧桃窃笑道:“邓爷真有规炬,出来还非要穿上小褂子。”
  邓爷瘦瘦的,剃著光头。刚到盛家来的时候是个书僮,后来盛家替他娶过老婆,死了。
  “我学邓爷送帖子。”打杂的也是他们同乡,有时候闹著玩,模仿前清拜客,家人投帖的身段,先在轿子前面紧跑几步,然后一个箭步,打个千,同时一隻手高举著帖子。
  邓爷一丝笑容也没有。
  九莉想说“邓爷送帖子给我看,”没说,知道他一定不理睬。
  前两年他曾经带她上街去,坐在他肩头.看木头人戏,自掏腰包买冰糖山楂给她吃,买票逛大罗天游艺场。
  有一次她听见女佣们嗤笑著说邓爷和“新房子”的两个男僕到堂子里去。
  “什麼堂子?”
  “吓咦!”韩妈低声吓噤她,但是也笑了。
  她在门房里玩,非常喜欢这地方。粗糙的旧方桌上有香烟烫焦的跡子。黄籐茶壶套,壶里倒出微温的淡橙色的茶。桌上有笔砚账簿信笺,儘她涂抹,拿走一两本空白账簿也由她。从前有一次流鼻血,也抱了来,找人用墨笔在鼻孔里抹点墨.冷而湿的毛笔舐了她一下,一阵轻微的墨臭,似乎就止了血。
  “等我大了给邓爷买皮袍子,”她说。
  “还是大姐好,”他说。九林不作声.他正在邓爷的铺板床上爬来爬去,掀开枕头看枕下的铜板角子。
  “我呢?我没有?”韩妈站在门口说。
  “给韩妈买皮袄,”九莉说。
  韩妈向邓爷半霎了霎眼睛,轻声笑道:“大姐好。”
  门房里常常打牌。
  “今天谁赢?”他们问她。
  楼上女佣们预先教她这样回答:“都赢。桌子板凳输。”
  两个烧烟的男僕,一个非常高而瘦,三角脸,青白色的大颧骨,瘦得耸著肩,像白无常,是后荐来的,会打吗啡针。起初只有那猴相的矮子,为了戒赌,曾经斩掉一隻无名指,在脾桌上大家提起来都笑。九莉扳著他的手看,那隻指头还剩一个骨节,末端像骰子一样光滑苍白。他桔皮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长子戳了他的壁脚,矮子气喔,气喔!说要宰了他。”李妈兼代楼下洗衣服,消息较灵通。
  打雷,女佣们说:“雷公老爷在拖麻将桌子了。”
  雨过天青,她们说:“不会再下了,天上的蓝够做一条袴子了。”
  她们种田的人特别注重天气。秋冬早上起来,大声惊嘆著:“打霜了!”抱著九莉在窗前看,看见对街一排房屋红瓦上的霜,在阳光中已经在溶化,瓦背上湿了亮滢滢的,洼处依旧雪白,越发红的红,白的白,烨烨的一大片,她也觉得壮观。
   “打风了!”
  颳大风,天都黄了,关紧窗子还是桌上一层黄沙,擦乾净了又出来一层,她们一面擦一面笑。
  韩妈带她一床睡,早上醒来就舐她的眼睛,像牛对小牛一样。九莉不喜欢这样,但是也知道她相信一醒过来的时候舌头有清气,原气,对眼睛好的。当然她并没说过,蕊秋在家的时候她也没这样过。
  她按照蕊秋立下的规矩,每天和余妈带他们到公园去一趟,冬天也光著一截子腿,穿著不到膝盖的羊毛袜。一进园门,苍黄的草地起伏展开在面前,九莉大叫一声,狂奔起来,毕直跑,把广原一切切成两半。后面隐隐听见九林也在叫喊,也跟著跑。
  “毛哥啊!快不要跑,跌得一塌平阳!”余妈像鸚哥一样锐叫著,也迈动一双小脚追赶上来,跑得东倒西歪。不到一两年前,九林还有脚软病,容易跌跤,上公园总是用一条大红阔带子当胸绊住,两端握在余妈手里,像放狗一样,十分引人瞩目。他嫌她小脚走得太慢,整个的人仆向前面,拼命往前挣,胸前红带子上的一张脸像要哭出来。
  余妈因为是陪房,所以男孩子归她带。打平太平天国的将领都在南京住了下来,所以卞家的佣僕清一色是南京人。
  “你姓碰,碰到哪家是哪家,”她半带微笑向九莉说。
  “我姓盛我姓盛我姓盛!”
  “毛哥才姓盛。将来毛哥娶了少奶奶,不要你这尖嘴姑子回来。”
  蕊秋没走的时候说过:“现在不讲这些了,现在男女平等了,都一样。”
  余妈敌意的笑道:“哦?”细緻的胖胖的脸上,眼袋忽然加深了。头髮虽然稀了,还漆黑。江南乡下女人不种地,所以裹了脚。韩妈她们就都是大脚。
  “我们不下田,”她断然的说,也是自傲的口吻。
  见九莉把吃掉半边的鱼用筷子翻过来,她总是说:“勺君子不吃翻身鱼。”
  “为什麼?”
  “噯,君子就是不吃翻身鱼。”
  九莉始终不懂为什麼,朦朧的以为或者是留一半给佣人吃才“君子”,直到半世纪后才在报上看到台湾渔民认为吃翻身鱼是翻船的预兆。皖北乾旱,不大有船,所以韩妈她们就没有这一说,但是余妈似乎也已经不知道这忌讳的由来了。
  余妈“讲古”道:“从前古时候发大水,也是个劫数噯!人都死光了,就剩一个姐姐弟弟,姐弟俩。弟弟要跟姐姐成亲,好传宗接代。姐姐不肯,说:‘你要是追得上我,就嫁给你。’弟弟说‘好。’姐姐就跑,弟弟在后头追,追不上她。哪晓得地下有个乌龟,绊了姐姐的脚,跌了一跤,给弟弟追上了,只好嫁给他。姐姐恨那乌龟,拿石头去砸乌龟壳,碎成十三块,所以现在乌龟壳还是十三块。”
  九莉听了非常不好意思,不朝九林看。他当然也不看她。
  家里自来水没有热的,洗澡要一壶一壶拎上来,倒在洋式浴缸里。女佣们为了省事,总是两个孩子一盆洗,两个女佣在两端代洗。九莉九林各坐一端,从来不抬起眼睛来。
  夏天他们与男女佣都整天在后院里,厨子蹲在阴沟边上刮鱼鳞,女佣在自来水龙头下洗衣服,除了碧桃是个姑娘家不大下楼来。九莉端张硃红牛皮小三脚凳,坐在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头上是深蓝色的北国的蓝天。余妈蹲在一边替九林把尿。
  “小心土狗子咬了小麻雀,”厨子说。
  有一天韩妈说:“厨子说这两天买不到鸭子。”
  九莉便道:“没有鸭子就吃鸡吧。”
  一声断暍:“吓咦!”
  “我不过说没有鸭子就吃鸡吧。”
  “还要说!”
  冬天把一罐麦芽糖搁在火炉盖上,里面站著一双毛竹筷子。冻结的麦芽糖溶化得奇慢,等得人急死了。终於到了一个时候,韩妈绞了一团在那双筷子上,她仰著头张著嘴等著,那棕色的胶质映著日光像隻金蛇一扭一扭,仿彿也下来得很慢。
  麦芽糖的小黑磁罐子,女佣们留著“拔火罐” 。她们无论什麼病都是团皱了报纸在罐子里烧,倒扣在赤裸的有雀斑的肩背上。
  九林冬天穿著金酱色缎子一字襟小背心,宝蓝茧绸棉袍上遍洒粉橙色蝴蝶。九莉笑道:“弟弟真好玩,”连吻他的脸许多下,皮肤虽然嫩,因为瘦,像鬆软的薄绸。他垂著眼睛,假装没注意,不觉得。
  女佣们非常欣赏这一幕,连余妈嘴里不说,都很高兴。
  碧桃赞嘆道:“看他们俩多好!”
  余妈识字。只有她用不著寄钱回去养家,因此零用钱多些,有一天在旧书担子上买了本宝卷,晚饭后唸给大家听.黯淡的电灯下,饭后发出油光的一张张的脸都听呆了,似懂非懂而又虔诚。最是“今朝脱了鞋和袜,怎知明朝穿不穿”这两句,余妈反覆唸了几遍,几个老年人都十分感动。
  她有时候讲些阴司地狱的事,九莉觉得是个大地窖,就像大罗天游艺场楼梯上的灰色水门汀墙壁,不过设在地下层,分门别类,阴山刀山火焰山,孽镜望乡台,投生的大轮子高入半空。当然九莉去了不过转个圈子看看,不会受刑。她为什麼要做坏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了,跳出轮迴上天去,玉皇大帝亲自下阶迎接。她要无穷无尽一次次投胎,过各种各样的生活,总也有时候是美貌阔气的。但是无论怎麼样想相信,总是不信,因为太称心了,正是人心里想要的,所以像是造出来的话.不像后来进了教会学校,他们的天堂是永远在云端里弹竖琴唱讚美诗——做礼拜做得还不够?每天早上半小时,晚上还有同学来死拉活扯,拖人去听学生讲道,去一趟,肯代补课一次。星期日上午做礼拜三小时,唯一的调剂是美国牧师的强苏白,笑得人眼泪出而不敢出声,每隔两排有个女教职员监视。她望著礼拜堂中世纪箭楼式小窄窗户外的蓝天,总觉得关在里面是犯罪。有时候主教来主持,本来是山东传教师,学的一口山东话,也笑得人眼泪往肚子里流。
  但是圣经是伟大的作品,旧约是史诗,新约是传记小说,有些神来之笔如耶穌告诉犹大:“你在鸡鸣前就要有三次不认我。”她在学校里读到这一节,立刻想起她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自从她母亲走后爱老三就搬进来住。爱月楼老三长挑身材,苍白的瓜子脸,梳著横爱丝头,前刘海罩过了眉毛,笑起来眼睛瞇得很细。她叫裁缝来做衣服,给九莉也做一套一式一样的,雪青丝绒衣裙,最近流行短袄齐腰,不开叉,窄袖齐肘,下面皱裥长裙曳地,圆筒式高领也一清如水,毫无镶滚,整个是简化的世纪末西方女装。爱老三其实是高级时装模特儿的身段,瘦而没有脇骨,衣架子比谁都好。
  幽暗的大房间里,西式彫花柚木穿衣镜立在架子上,向前倾斜著。九莉站在镜子前面,她胖,裁缝捏来捏去找不到她的腰。爱老三不耐烦的在旁边揪了一把,道:“喏!高点好了,腰高点有样子。”
  裁缝走了,爱老三抱著她坐在膝上,笑道:“你二婶给你做衣裳总是旧的改的,我这是整疋的新料子。你喜欢二婶还是喜欢我?”
  “喜欢你。”九莉觉得不这麼说太不礼貌,但是忽然好像头上开了个烟囱,直通上去。隐隐的鸡啼声中,微明的天上有人听见了。
  衣服做来了。爱老三晚上独自带九莉出去,坐黄包车。年底风大,车夫把油布篷拉上挡风。
  爱老三道:“冷不冷?”用斗篷把她也裹在里面。
  在黑暗中,爱老三非常香,非常脆弱。浓香中又夹杂著一丝陈鸦片烟微甜的哈气。
  进了一条长巷,下了黄包车,她们站在两扇红油大门前,门灯上有个红色的“王”字。灯光雪亮,西北风呜呜的,吹得地下一尘不染。爱老三撳了铃,扶起斗篷领子,黑丝绒绽出玫瑰紫丝绒里子,一朵花似的托住她小巧的头。她从黑水钻手袋里取出一大捲钞票来点数,有砖头大,只是杂乱无章。
  九莉想道:“有强盗来抢了!”不禁毛髮皆竖。回过头去看看,黄包车已经不见了。刚才那车夫脚上穿得十分齐整,直贡呢鞋子,雪白的袜子,是专拉几个熟主顾的,这时候在她看来是救星,家将,但是一方面又有点觉得被他看见了也说不定也会抢。
  开了门爱老三还没点完,也许是故意摆阔。进去房子很大,新油漆的,但是并不精緻。穿堂里人来人往,有个楼梯。厅上每张桌子上一盏大灯,桌子上的人脸都照成青白色。爱老三把斗篷一脱,她们这套母女装实在引人注目,一个神秘的少妇牵著个小胖女孩子,打扮得一模一样。她有个小姐妹走上来招呼,用异样的眼光看了九莉一眼,带著嫌恶的神气。
  爱老三忙道:“是我们二爷的孩子。”又张罗九莉,笑道:“你就在这儿坐著,啊,别到别处去,不然找不到你。”
  两人走开了,不久她那小姐妹送了一把糖菓来,又走了。
  九莉远远的看著这些人赌钱,看不出所以然来,也看不见爱老三。盆栽的棕櫚树边,一对男女走过,像影星一样,女人的西式裙子很短,背后飘著三尺白丝围巾,男人头髮亮得像漆皮。听不见他们说话——是当时的默片。坐久了也跟“新房子”一样,一等等几个鐘头,十分厌烦。爱老三来的时候她靠在那里睡著了。
  此后没再带她去,总是爱老三与乃德一同出去。
  “说输得厉害,”女佣们窃窃私议,都面有惧色。“过了年天天去。……俱乐部没赌得这麼大。……说遇见了郎中。……这回还是在熟人家里。……跟刘四爷闹翻了。……”
  早就听见说“过了年请先生,”是一个威胁。过了年果然请了来了。
  “板子开张没有?”男女佣连厨子在内,不知道为什麼,都快心的不时询问。
  板子搁在书桌上,白铜戒尺旁边,九莉正眼也不看它一眼,表示不屑理会。是当过书僮的邓爷把从前二爷书房里的配备都找了出来。板子的大小式样像个眼镜盒,不过扁些,旧得黑油油的,还有一处破裂过,缺一小块.露出长短不齐的木纤维,虽然已经又磨光了,还是使人担心有刺。
  开始讲“纲鑑”。
  “‘周召共和’就是像现在韩妈余妈管家,”九莉想。
  讲到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上,她看见他们兄弟俩在苍黄的野草里採野菜吃,不吃周朝的粮食,人家山下的人照样过日子。她忽然哭了起来。老师没想到他讲得这麼动人,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但是越哭越伤心,他不免疑心是借此罢课,正了正脸色,不理她,继续讲下去,一面圈点。九林低著头,抿著小薄嘴唇。她知道他在想:“又在卖弄!”师徒二人坐得近了些,被她吵得听不见。她这才渐渐住了声。
  乃德这一向闭门课子,抽查了两次,嫌他们背得不熟,叫他们读夜书,晚饭后在餐桌上对坐著,温习白天上的课,背熟了到对过房里背给他听。老师听见了没说什麼,但是显然有点扫了他的面子。
  客室餐室对过的两问房,中间的拉门经常开著,两间併成一间,中间一个大穹门,光线又暗,又是蓝色的烟雾迷漫,像个洞窟。乃德与爱老三对躺在烟铺上,只点著茶几上一盏檯灯。
  爱老三穿著铁线纱透红里子袄袴,喇叭袴脚,白丝袜脚跟上綉的一行黑蜘蛛爬上纤瘦的脚踝。她现在不理九莉了,九莉见了她也不招呼。乃德本来不要他们叫她什麼。但是当著她背书非常不得劲。
  长子坐在小凳上烧烟,穿著件短袖白小褂,阔袖口翘得老高,时而低声微笑著说句话。榻上两人都不作声。
  乃德接过书去,坐起身来,穿著汗衫,眼泡微肿,脸上是他那种半醉的气烘烘的神气。九莉站在当地,摇摆著背诵起来,背了一半顿住了。
  “拿去再唸去!”
  第二次背不出,他把书扔在地下。
  越是怕在爱老三面前出丑,越是背不出。第三次他跳起来拉紧她一隻手,把她拖到书房里,拿板子打了十几下手心。她大哭起来。韩妈在穿堂里窥探,见乃德走了方才进来,忙把她拉上楼去。
  “吓咦!还要哭,”虎起脸来吆暍,一面替她揉手心。
  佣僕厨子不再笑问“板子开了张没有”了。
  每天晚上九林坐在她对面惨惨戚戚小声唸书,她怕听那声音,他倒从来没出事。
  爱老三有个父亲跟著她,大个子,穿著灰布袍子,一张苍黄的大脸,也许只有五十来岁,鬼影似的在她房里掩出掩进。
  “怕二爷,”女佣们轻声说。
  “又说不是她老子。”
  他总是在楼下穿堂里站在五斗橱前,拿著用过的烟斗挖烟灰吃。
  爱老三仍旧照堂子里的规矩,不大跟男人一桌吃饭,总要晚两个鐘头一个人吃,斜签著身子坐著,乏味的拨著碗里的饭,只有几样醃渍滷菜。
  刚搬进来吃暖宅酒,兼请她的小姐妹们,所以她们也上桌,与男客并坐。男女主人分别让客进餐室,九莉那时候四岁,躲在拉门边的丝绒门帘里。那一群女客走过,繫著半长不短的三镶阔花边铁灰皱裥裙,浅色短袄,长得都很平常,跟亲戚家的女太太们没什麼分别。进去之后拉门拉上了,只听见她父亲说话的声音,因为忽高怱低,彷彿有点气烘烘的声口。客室裹只剩下两个清倌人,身量还没长足,合坐在一张沙发椅上,都是粉团脸,打扮得一式一样,水钻狗牙齿沿边淡湖色袄袴。她觉得她们非常可爱,渐渐的只把门帘裹在身上,希望她们看见她跟她说话。但是她们就像不看见,只偶然自己两个人轻声说句什麼。
  赤凤团花暗粉红地毯上,火炉烧得很旺。隔壁传来轻微的碗筷声笑语声。她只剩一角绒幕搭在身上,还是不看见她.她终於疑心是不理她。
  李妈帮著上菜,递给打杂的端进去,低声道:“不知道怎麼,这两个不让她们吃饭,也不让她们走。说是姐妹俩。”因向客室里张了张,一眼看见九莉,不耐烦的“嘖”了一声,皱著眉笑著拉著她便走,送上楼去。
  也是李妈轻声告诉韩妈她们:“现在自己会打针了。一个跑,一个追,硬给她打,”尷尬的嗤笑著。
  毓恒经常写信到国外去报告,这一封蕊秋留著,回国后夹杂在小照片里,九莉刚巧看见了:“小姐钧鉴:前稟想已入钧览。日前十三爷召职前往,问打针事。职稟云老三现亦打上针,癮甚大。为今之计,莫若釜底抽薪调虎离山,先由十三爷藉故接十六爷前去小住,再行驱逐。十六爷可暂缓去沪,因老三南人,恐跟踪南下,十六爷懦弱,不能驾驭也。昨职潜入十六爷内室,盗得针药一枚,交十三爷送去化验……”
  他嚮往“新房子”,也跟著他们称姑爷为十六爷。像蒋干盗书一样,他“卧底”有功,又与一“新房子”十三爷搭上了线,十分兴头,但是并没有就此赏识录用他。蕊秋楚娣回国后他要求“小姐三小姐荐事,”蕊秋告诉他“政府现在搬到南京了,我们现在也不认识人了。”
  爱老三到三层楼上去翻箱子,经过九林房门口,九林正病著,她也没问起。
  “连头部不回,”李妈说。
  余妈不作声。
  “噯,也不问一声,”韩妈说。
  九莉心里想,问也是假的,她自己没生,所以看不得他是个儿子。不懂她们为什麼这样当桩事。
  好久没叫进去背书了。九莉走过他们房门口,近门多了一张单人铜床,临空横拦著。乃德迎门坐在床沿上,头上裹著纱布,看上去非常异样,但是面色也还像听她背书的时候,目光下视,略有点悻倖然,两手撑在床上,短袖汗衫露出的一双胳膊意外的丰满柔软。
  “痰盂罐砸的,”女佣们轻声说。“不知道怎麼打起来了。”
  乃德被“新房子”派汽车来接去了,她都不知道。下午忽然听见楼下吵闹的声音。
  “十三爷来了,”女佣们兴奋的说。
  李妈碧桃都到楼梯上去听,韩妈却沉著脸搂著九莉坐著,防她乱跑。只隐隐听见十三爸爸拍桌子骂人,一个女人又哭又嚷,突然冒出来这麼几句,时发时停,江南官话,逼出来的大嗓门,十分难听。这是爱老三?九莉感到震恐。
  十三爷坐汽车走了。楼下忙著理行李。男僕都去帮著扛抬。天还没黑,几辆塌车堆得高高的拉出大门,楼上都挤在窗口看。
  “这可好了!”碧桃说。余妈在旁边没作声。
  还有一辆。还有。
  又出来一辆大车。碧桃李妈不禁噗嗤一声笑了.碧桃轻声道:“哪来这些东西?”
  都有点恐慌,彷彿脚下的房子给掏空了。
  李妈道:“是说是她的东西都给她带去,不许在天津北京掛牌子做生意.”
  碧桃道:“说是到通州去,她是通州人。”
  “南通州是北通州?”李妈说。
  似乎没有人知道。
  北洋政府倒了她有没有回来,回来了是否还能掛牌子做生意,是不是太老了,又打上了吗啡?九莉从来没想到这些,但是提起她的时候总护著她:“我倒觉得她好看。”
  当时听不懂的也都忘了:在那洞窟似的大房间里追逐著,捉住她打吗啡针,那阴暗的狂欢场面。乃德看不起她,所以特地吩咐韩妈不要孩子们叫她。看不起她也是一种刺激。被她打破头也是一种刺激。但是终於被“新房子”抓到了把柄,“棒打鸳鸯两离分,”而且没给遣散费。她大概下场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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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林虽然好了,爱老三也走了,余妈不知道怎麼忽然灰心起来,辞了工要回家去。盛家也就快回南边去了,她跟著走可以省一笔路费,但是竟等不及,归心似箭。
  碧桃搭訕著笑道:“余大妈走了,等毛哥娶亲再来,”自己也觉得说得不像,有点心虚似的。也没有人接口。
  白牛皮箱网篮行李捲都堆在房间中央。九莉忽然哭了,因为发现无论什麼事都有完的时候。
  “还是毛姐好,”碧桃说。“又不是带她的,还哭得这样。”
  余妈不作声,只顾忙她的行李。九林站在一边,更一语不发。
  楼下报说黄包车叫来了。余妈方才走来说道:“毛姐我走了。毛哥比你小,你要照应他。毛哥我走了。以后韩妈带你了,你要听话,自己知道当心。”
  九林不作声,也不朝她看。打杂的上楼来帮著拿行李,韩妈碧桃等送她下楼,一片告别声。
  此后九莉总觉得他是余妈托孤托给她们的,觉得对不起她。韩妈也许也有同感。
  他们自己也要动身了。
  “到上海去嘍!到上海去嘍,”碧桃漫声唱唸著。
  傢俱先上船。空房里剩下一张小铁床,九莉一个人蹲在床前吃石榴,是“新房子”送的水菓。她是第一次看见石榴,里面一颗颗红水晶骰子,吃完了用核做兵摆阵。水菓篮子盖下扣著的一张桃红招牌纸,她放在床下,是红泥混沌的秦淮河,要打过河去。
  连铁床都搬走了,晚上打地铺,韩妈李妈一边一个,九莉九林睡在中间。一个家整个拆了,满足了儿童的破坏欲。头上的灯光特别遥远黯淡,她在枕上与九林相视而笑。看著他椭圆的大眼睛,她恨不得隔著被窝搂紧了他压碎他,他脆薄得像梳打饼干。
  最初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坐在床上,他并排坐著,离得不太近,防万一跌倒。两人都像底边不很平稳的泥偶。房间里很多人,但是都是异类,只有他们俩同类,彼此很注意。她面前搁著一隻漆盘——“抓週”。当然把好东西如笔墨都搁在跟前,坏东西如骰子骨牌都搁得远远的,够不到。韩妈碧桃说她抓了笔与棉花睏脂,不过三心两意,拿起放下。没有人记得九林抓了什麼。
  也许更早,还没有他的时候,她站在朱漆描金站桶里,头别来别去,躲避一隻白铜汤匙。她的调羹呢?白磁底上有一朵紫红小花。不要这铁腥气的东西。
  “唉哎噯!”韩妈不赞成的口吻.一次次泼撒了汤粥。
  婴儿的眼光还没有焦点,韩妈的脸奇大而模糊。
  突然汤匙被她抢到手里,丢得很远很远,远得看不见,只听见叮噹落地的声音。
  “今天不知道怎麼,脾气坏,”韩妈说。
  她不会说话,但是听得懂,很生气。从地下拣起汤匙送了出去,居然又拿了隻铜汤匙来喂她。
  房间里还有别人来来往往,都看不清楚。
  忽然哗哗哗一阵巨响,腿上一阵热。这站桶是个双层小柜,像嚮蹀廊似的迴声很大。她知道自己理亏,反胜为败了。韩妈嘟囔著把她抱了出来,换衣服擦洗站桶。
  她站在蕊秋梳妆台旁边,有梳妆台高了。蕊秋发脾气,打了碧桃一个嘴巴子。
  “给我跪下来!”
  碧桃跪了下来,但是仍旧高得使人诧异,显得上身太长,很难看。九莉怔了一怔,扯开喉咙大哭起来。
  蕊秋皱眉道:“吵死了!老韩呢?还不快抱走。”
  她站在旁边看蕊秋理箱子。一样样不知名的可爱的东西从女佣手里传递过来。
  “好,你看好了,不要动手摸,啊!”蕊秋今天的声音特别柔和。但是理箱子理到一个时候,忽然注意到她,便不耐烦的说:“好,你出去吧。”
  家里人来人往,女客来得不断,都是“新房子”七老太太派来劝说的。
  临动身那天晚上来了贼,偷去许多首饰。
  女佣们窘笑道:“还在地下屙了泡大屎。”
  从外国寄玩具来,洋娃娃,砲兵堡垒,真能烧煮的小酒精钢灶,一隻蓝白相间波浪形图案丝绒鬈毛大圆球,不知道作什麼用,她叫它“老虎蛋”。放翻桌椅搭成汽车,与九林开汽车去征蛮,中途埋锅造饭,煮老虎蛋吃。
  “记不记得二婶三姑啊?”碧桃总是漫声唱唸著。
  “这是谁呀?“碧桃给她看一张蕊秋自己著色的大照片。
  “二婶,”只看了一眼,不经意的说。
  “二婶三姑到哪去啦?”
  “到外国去了。”
  像祈祷文的对答一样的惯例。
  碧桃收起照片,轻声向韩妈笑道:“他们还好,不想。”
  韩妈半霎了霎眼睛,笑道:“他们还小。”
  九莉知道二婶三姑到外国去这件事很奇怪,但是这些人越是故作神秘,她越是不屑问。
  韩妈弯著腰在浴缸里洗衣服,九莉在背后把她的蓝布围裙带子解开了,围裙溜下来拖到水里。
  “唉哎噯!”韩妈不赞成的声音。
  繫上又给解开了,又再拖到水里。九莉嗤笑著,自己也觉得无聊。
  有时候她想,会不会这都是个梦,会怱然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另一个人,也许是公园里池边放小帆船的外国小孩。当然这日子已经过了很久了,但是有时候梦中的时间也好像很长。
  多年后她在华盛顿一条僻静的街上看见一个淡棕色童化头髮的小女孩一个人攀著小铁门爬上爬下,两手扳著一根横栏,不过跨那麼一步,一上一下,永远不厌烦似的。她突然憬然,觉得就是她自己。老是以为她是外国人——在中国的外国人——因为隔离。
  她像棵树,往之雍窗前长著,在楼窗的灯光里也影影绰绰开著小花,但是只能在窗外窥视。
  战后绪哥哥来了。他到台湾去找事,过不惯,又回北边去,路过上海。
  “台湾什麼样子?”九莉问。
  “台湾好热。喝!”摇摇头,彷彿正要用手巾把子擦汗,像从前在外面奔走了一天之后,回到黑暗的小洋台上。又是他们三个人坐谈,什麼也没有改变。“大太阳照著,都是那很新的马路,老宽的,又长,到哪儿去都远,坐三轮都得走半天。”
  在九莉的印象中,是夏天正午的中山陵,白得耀眼。
  “吃东西也吃不惯,苦死了,想家,”楚娣笑著补足他的话。
  何至於娇惯到这样,九莉心里想。他过去也并没有怎麼享受,不过最近这几年给丈母娘惯的。母女俩找到了一个撑家立纪的男人,终身有靠,他也找到了他安身立命的小神龛。
  当然他不会没听到她与之雍的事,楚娣一定也告诉了他。绪哥哥与她永远有一种最基本的了解。但是久后她有时候为了别的事联想到他,总是想著:了解又怎样?了解也到不了哪里。
  他喜欢过她,照理她不会忘记,喜欢她的人太少了。但是竟慷慨的忘了,不然一定有点僵,没这麼自然。
  楚娣一定告诉了他她爱听他们说话.因此他十分卖力,连讲了好几个北边亲戚的故事。那些人都使她想起她父亲与弟弟.他也提起她父亲:
  “听说二表叔现在喜欢替人料理丧事,讲究照规矩应当怎样,引经据典的。”
  楚娣一开始就取笑他想家,表示她不怕提起他太太。但是九莉没提“绪嫂嫂”.也没想起来问他有没有孩子。还是只有他们三个人,在那夏夜的小洋台上。什麼都没改变。
  碧桃来了。碧桃三十来岁,倒反而漂亮了些,连她那大个子也都顺眼得多。改穿旗袍了,仍旧打扮得很老实,剪髮,斜掠著稀稀的前刘海。
  “毛姐有了人家了?”
  想必是从卞家方面听来的。
  九莉只得笑道:“不是,因为他本来结了婚的,现在离掉了,不过因为给南京政府做过事,所以只好走了。”
  碧桃呆著脸听著,怱道:“噯哟,小姐不要是上了人的当吧?”
  九莉笑道:“没有没有。”
  她倒也就信了。
  九莉搭訕著走开了。碧桃去后楚娣笑道:“听她说现在替人家管家带管账,主人很相信她。这口气听上去,也说不定她跟了人了。”
  前一向绪哥哥的异母姐素姐姐也搬到上海来了。素姐姐与楚娣年纪相仿,从小一直亲厚。
  楚娣亲戚差不多都不来往了,只有这几个性情相投的,还有个表姐,也是竺家的姑奶奶,对“素小姐”也非常器重。
  有一次提起夏赫特,楚娣有点纳罕的笑道:“我同二婶这些事,外头倒是一点都不知道。”言下於侥倖中又有点遗憾,被视为典型的老小姐。又道:“自己有这些事的人疑心人,没有这些事的人不疑心人,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九莉笑道:“不知道。也许。”
  她就是不疑心人,就连对她母亲的发现之后。这时候听楚娣猜碧桃做了主人的妾,她很不以为然。她想碧桃在她家这些年,虽然没吃苦,也没有称心如意过。南京来人总带咸板鸭来,女佣们笑碧桃爱吃鸭屁股,她不作声。九莉看见她凝重的脸色,知道她不过是吃别人不要吃的,才说爱吃。只有她年纪最小,又是个丫头。后来结了婚又被遗弃,经过这些挫折,职业上一旦扬眉吐气,也许也就满足了。主人即使对她有好感,也不见得会怎样。到底这是中国。
  碧桃与她一同度过她在北方的童年,像有种巫魘封住了的,没有生老病死的那一段沉酣的岁月,也许心理上都受影响。她刚才还在笑碧桃天真,不知道她自己才天真得不可救药。一直以为之雍与小康小姐与辛巧玉没发生关係。
  他去华中后第一封信上就提起小康小姐。住在医院里作为报社宿舍,因为医院比较乾净。有个看护才十六岁,人非常好,大家都称讚她,他喜欢跟她开玩笑.她回信问候小康小姐,轻飘的说了声“我是最妒忌的女人,但是当然高兴你在那里生活不太枯寂。”
  也许他不信。她从来没妒忌过绯雯,也不妒忌文姬,认为那是他刚出狱的时候一种反常的心理,一条性命是拣来的。文姬大概像有些欧美日本女作家,不修边幅,石像一样清俊的长长的脸,身材趋向矮胖,旗袍上罩件臃肿的咖啡色绒线衫,织出累累的葡萄串花样。她那麼浪漫,那次当然不能当桩事。
  “你有性病没有?”文姬忽然问。
  他笑了。“你呢?你有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的经典式对白。
  他从前有许多很有情调的小故事,她总以为是他感情没有寄托。
  “我是喜欢女人,”他自己承认,有点忸怩的笑著。“老的女人不喜欢,”不必要的补上一句,她笑了。
  她以为止於欣赏。她知道有很拘谨的男人也这样,而且也往往把对方看得非常崇高.正因为有距离。不过他们不讲,只偶然冒出一句,几乎是愤怒的。
  他带荒木来过。荒木高个子,瘦长的脸,只有剃光头与一副细黑框的圆眼镜是典型日本人的。他去过蒙古,她非常有兴趣。之雍随即带了张蒙古唱片来,又把他家里的留声机拿了来。那蒙古歌没什麼曲调,是远距离的呼声,但是不像阿尔卑斯山上长呼的耍花腔。同样单调,日本的能剧有鬼音,瓮声瓮气像瓮尸案的冤魂。蒙古歌不像它们有地方性——而且地方性浓到村俗可笑的地步——只是平平的,一个年青人的喉咙,始终听著很远,初民的声音。她连听了好几遍,坚持把唱机唱片都还了他们。
  荒木在北京住过很久,国语说得比她好。之雍告诉她他在北京隔壁邻居有个女孩子很调皮,荒木常在院子里隔著墙跟她闹著玩,终於恋爱了,但是她家里当然通不过。她结了婚,荒木也在日本订了婚,是他自己看中的一个女学生。战时未婚妻到他家里来住了一阵子,回去火车被轰炸,死了。结果他跟家里的下女在神社结了婚。
  那北京女孩子嫁的丈夫不成器,孩子又多,荒木这些年一直经常资助她,又替她介绍职业。有一次她实在受不了,决定离开家,她丈夫跪下来求她,孩子们都跪下了。她正拿著镜子梳头髮,把镜子一丢,嘆了口气,叫他们起来。
  九莉见过她一次,骨瘦如柴,但是并没有病容,也不很见老,只是长期的精神与物质上的煎逼把人熬成了人乾,使人看著骇然。看得出本来是稚气的脸,清丽白皙,额部像幼童似的圆圆的突出,长挑身材,烫髮,北派滚边织锦缎长袖旗袍,领口瘦得大出一圈。她跟荒木说说笑笑很轻鬆,但是两人声调底下都有一种温存。
  “她对荒木像老姐姐一样,要说他的,”之雍后来说。
  九莉相信这种古东方的境界他也做得到。不过他对女人太博爱,又较富幻想,一来就把人理想化了,所以到处留情。当然在内地客邸凄凉,更需要这种生活上的情趣。
  “我倒很喜欢中学教员的生活,”他说过。
  报社宿舍里的生活,她想有点像单身的教员宿舍。他喜欢教书。总有学生崇拜他,有时候也有漂亮的女同事可以开开玩笑。不过教员因为职位关係,种种地方受约束。但是与小康小姐也只能开开玩笑,跟一个十六岁的正经女孩子还能怎样?
  他也的确是忙累,办报外又创办一个文艺月刊,除了少数转载,一个杂誌全是他一个人化名写的。
  她信上常问候小康小姐。他也不短提起她,引她的话,像新做父母的人转述小孩的妙语。九莉渐渐感觉到他这方面的精神生活对於他多重要。他是这麼个人,有什麼办法?如果真爱一个人,能砍掉他一个枝干?
  她梦见手搁在一棵棕櫚树上,突出一环一环的淡灰色树干非常长。沿著欹斜的树身一路望过去,海天一色,在耀眼的阳光里白茫茫的,睁不开眼睛。这梦一望而知是弗洛依德式的,与性有关。她没想到也是一种愿望,棕櫚没有树枝。
  秋天之雍回上海来,打电话来说:“喂,我回来了。”听见他的声音,她突然一阵轻微的眩晕,安定了下来,像是往后一倒,靠在墙上,其实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
  中秋节刚过了两天。
  “邵之雍回来了,”她告诉楚娣。
  楚娣笑道:“跟太太过了节才来。”
  九莉只笑笑。她根本没想到他先回南京去了一趟。她又不过节,而且明天是她生日。她小时候总闹不清楚,以为她的生日就是中秋节。
  他又带了许多钱给她。这次她拿著觉得有点不对。显然他不相信她说的还她母亲的钱的话,以为不过是个藉口。上次的钱买了金子保值,但是到时候知道够不够?将来的币制当然又要换过,几翻就没有了,任何政府都会这一招。还是多留一点。屡次想叫三姑替她算算二婶到底为她花了多少钱,至少有个数。但是币值这样动盪,早算有什麼用?也不能老找三姑算,老说要还钱多贫,对之雍她也没再提起。说了人家不信,她从来不好意思再说一遍。
  “经济上我保护你好吗?”他说。
  她微笑著没作声。她赚的钱是不够用,写得不够多,出书也只有初版畅销。刚上来一阵子倒很多產,后来就接不上了,又一直对滥写感到恐怖。能从这里抽出点钱来贴补著点也好。他不也资助徐衡与一个诗人?“至少我比他们好些,”她想。
  “我去办报是为了钱,不过也是相信对国家人民有好处,不然也不会去,”他说。
  依偎问,他有点抱歉的说:“我是像开车的人一隻手臂抱著爱人,有点心不在焉。”
  她感到一丝凉意。
  他讲起小康小姐,一些日常琐事,对答永远像是反唇相讥,打打闹闹,抢了东西一个跑一个追:“你这人最坏了!”
  原来如此,她想。中国风的调情因为上层阶级不许可,只能在民间存在,所以总是打情骂俏.并不是高级调情她就会,但是不禁感到鄙夷。
  她笑道:“小康小姐什麼样子?”
  他回答的声音很低,几乎悄然,很小心戒备,不这样不那样,没举出什麼特点,但是“一件蓝布长衫穿在她身上也非常乾净相。”
  “头髮烫了没有?”
  “没烫,不过有点……朝里弯,”他很费劲的比划了一下。
  正是她母亲说的少女应当像这样。
  他们的关係在变。她直觉的回到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对他单纯的崇拜,作为补偿。也许因为中间又有了距离。也许因为她的隐忧——至少这一点是只有她能给他的.
  她狂热的喜欢他这一向產量惊人的散文。他在她这里写东西,坐在她书桌前面,是案头一座丝丝缕缕质地的暗银彫像。
  “你像我书桌上的一个小银神。”
  晚饭后她洗完了碗回到客室的时候,他迎上来吻她,她直溜下去跪在他跟前抱著他的腿,脸贴在他腿上.他有点窘,笑著双手拉她起来,就势把她高举在空中,笑道:“崇拜自己的老婆——!”
  他从华北找了虞克潜来,到报社帮忙。虞克潜是当代首席名作家的大弟子。之雍带他来看九莉。虞克潜学者风度,但是她看见他眼睛在眼镜框边缘下斜溜著她,不禁想道:“这人心术不正。”他走后她也没说什麼,因为上次向璟的事,知道之雍听不进这话。
  “荒木说绯雯,说,‘我到你家里这些次,从来没看见过有一样你爱吃的菜,’”之雍说。
  九莉听了没说什么。其实她也是这样,他来了,添菜不过是到附近老大房买点酱肉与“铺盖捲”——百叶包碎肉——都是他不爱吃的。她知道他喜欢郊寒岛瘦一路的菜。如果她学起做菜来,还不给她三姑笑死了?至於叫菜,她是跟著三姑过,虽然出一半钱,房子是三姑二婶顶下来的,要留神不喧宾夺主,只能随随便便的,还照本来的生活方式。楚娣对她已经十分容忍了。楚娣有个好癖是看房子,无故也有时候看了报上的招租广告去看公寓,等於看橱窗。有一次看了个极精緻的小公寓,只有一间房,房间又不大,节省空间,橱门背后装著烫衣板,可以放下来,羡慕得不得了。九莉知道她多麼渴望一个人独住,自己更要识相点。
  食色一样,九莉对於性也总是若无其事,每次都彷彿很意外,不好意思预先有什麼準备,因此除了脱下的一条三角袴,从来手边什麼也没有。次日自己洗袴子,闻见一股米汤的气味,想起她小时候病中吃的米汤。
  “我们将来也还是要跟你三姑住在一起,”之雍说。她后来笑著告诉楚娣,楚娣笑道:“一个你已经够受了,再加上个邵之雍还行?”
  在饭桌上,九莉讲起前几天送稿子到一个编辑家里,杂誌社远,编辑荀樺就住在附近一个弄堂里,所以总是送到他家里去。他们住二楼亭子间,她刚上楼梯,后门又进来了几个日本宪兵,也上楼来了。她进退两难,只好继续往上走,到亭子间门口张望了一下,门开著,没人在家。再下楼去,就有个宪兵跟著下来,掏出铅笔记下她的姓名住址。出来到了弄堂里,忽然有个女人赶上来,是荀樺另一个同居的女人朱小姐,上次也是在这里碰见的。
  “荀樺被捕了,宪兵队带走的,”她说。“荀太太出去打听消息,所以我在这里替她看家。刚才宪兵来调查,我避到隔壁房间里,溜了出来。”
  之雍正有点心神不定,听了便道:“宪兵队这样胡闹不行的。荀樺这人还不错。这样好了:我来写封信交给他家里送去。”
  九莉心里想之雍就是多事,不知底细的人,知道他是怎麼回事?当然她也听见文姬说过荀樺人好。
  饭后之雍马上写了封八行书给宪兵队大队长,九莉看了有一句“荀樺为人尚属纯正,”不禁笑了,想起那次送稿子到荀家去,也是这样没人在家,也是这朱小姐跟了出来,告诉她荀太太出去了,她在这里替她看孩子。九莉以为是荀太太的朋友,但是她随即囁嚅的说了出来:她在一个书局做女职员,与荀樺有三个孩子了。荀太太也不是正式的,乡下还有一个,不过这一个厉害,非常凶,是个小学教师。
  这朱小姐长得有点像九莉的落选继母二表姑,高高大大的,甜中带苦的宽脸大眼睛。二表姑拉著她的手不放,朱小姐也拉著她的孔雀蓝棉袍袖子依依不捨。九莉以为她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想找人诉苦,又不便带她到家里去,不但楚娣嫌烦,她自己也怕沾上了送不走她,只好陪著她站在弄堂里,却再也没想到她是误以为荀樺又有了新的女朋友,所以在警告她。
  这种局面是南京谚语所谓“糟哚哚,一锅粥”,九莉从来不联想到她自己身上。她跟之雍的事跟谁都不一样,谁也不懂得。只要看她一眼就是误解她。
  她立刻把之雍的信送了去。这次荀太太在家。
  “我上次来,听见荀先生被捕的消息,今天我讲起这桩事,刚巧这位邵先生在那里,很抱不平,就说他写封信去试试,”她告诉荀太太。
  荀太太比朱小姐矮小,一双弔梢眼,方脸高颧骨,颊上两块杏黄胭脂,也的确凶相,但是当然干恩万谢。次日又与朱小姐一同来登门道谢.幸而之雍已经离开了上海。
  二人去后楚娣笑道:“荀樺大小老婆联袂来道谢。”
  两三个星期后,荀樺放了出来,也不知道是否与那封信有关。亲自来道谢,荀樺有点山羊脸,向来衣著特别整洁,今天更收拾得头光面滑,西装毕挺。
  “疑心我是共產党,”他笑著解释。
  九莉笑道:“那麼到底是不是呢?”楚娣也笑了。
  荀樺笑道:“不是的呀!”
  他提起坐老虎櫈,九莉非常好奇,但是脑子里有点什麼东西在抗拒著,不吸收,像隔著一道沉重的石门,听不见惨叫声。听见安竹斯死讯的时候.一阵阴风石门关上了,也许也就是这道门。
  他走后楚娣笑道:“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
  九莉无法想像。巴金小说里的共產党都是住亭子间,随时有个风吹草动,可以搬剩一间空房。荀家也住亭子间,相当整洁,不像一般“住小家的”东西堆得满坑满谷。一张双人铁床,粉红条纹的床单。他们五六个孩子,最大的一个女儿已经十二三岁了,想必另外还有一间房。三个老婆两大批孩子,这样拖泥带水的,难道是作掩蔽?
“他写过一封信给我,劝我到重庆去,”九莉说。“当然这也不一定就证明他不是共產党。当时我倒是有点感激他肯这麼说,因为信上说这话有点危险,尤其是个‘文化人’。”
  她不记得什麼时候收到这封信,但是信上有一句“只有白纸上写著黑字是真的,”是说别的什麼都是假的,似乎是指之雍。那就是已经传了出去,说她与之雍接近。原来荀樺是第二个警告她的人——还是第一个?还在向璟之前?——说得太斯文隐晦了.她都没看懂,这时候才恍惚想起来。
  结果倒是之雍救了他一命,如果是那封信有效的话。
  荀樺隔了几天再来,这次楚娣就没出去见他。
  第三次来过之后,楚娣夹著英文笑道:“不知道他这是不是算求爱,”但是眼睛里有一种焦急的神气,九莉看到了觉得侮辱了她。
  但是也还是经楚娣点醒了,她这才知道荀樺错会了意,以为她像她小时候看的一张默片“多情的女伶”,嫁给军阀做姨太太,从监牢里救出被诬陷的书生。
  荀樺改编过一齣叫座的话剧,但是他的专长是与战前文坛作联络员,来了就讲些文坛掌故,有他参预的,往往使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窘真窘!”——他的口头禪。
  九莉书也没看过,人名也都不熟悉,根本对牛弹琴。他说话圆融过份,常常微笑囁嚅著,简直听不见,然后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嘿嘿的笑声,下结论道:“窘真窘!”
  他到底又不傻,来了两三次也就不来了。
  之雍每次回来总带钱给她。有一次说起“你这里也可以……”声音一低,道:“有一笔钱,”“你这里二二个字听著非常刺耳。
  她拿著钱总很僵,他马上注意到了。不知道怎麼,她心里一凛,彷彿不是好事。
  有一天他讲起华中,说:“你要不要去看看?”
  九莉笑道:“我怎麼能去呢?不能坐飞机。”他是乘军用飞机。
  “可以的,就说是我的家属好了。”
  连她也知道家属是妾的代名词。
  之雍见她微笑著没接口,便又笑道:“你还是在这里好。”
  她知道他是说她出去给人的印象不好。她也有同感。她像是附属在这两间房子上的狐鬼。
  楚娣有一天不知怎麼说起的,夹著英文说了句:“你是个高价的女人。”
  九莉听了一怔。事实是她钱没少花,但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当然她一年到头医生牙医生看个不停,也是她十六七岁的时候两场大病留下来的痼疾,一笔医药费著实可观。也不省在吃上,不像楚娣既怕胖又能吃苦。同时她对比比代为设计的奇装异服毫无抵抗力。
  楚娣看不过去.道:“最可气的是她自己的衣服也并不怪。”
  九莉微笑著也不分辩。比比从小一直有发胖的趋势,个子又不高,不宜穿太极端的时装,但是当然不会说这种近於自贬的话,只说九莉“苍白退缩,需要引人注意。”九莉也愿意觉得她这人整个是比比一手创造的。现在没好莱坞电影看,英文书也久已不看了,私生活又隐蔽起来,与比比也没有别的接触面了。
  楚娣本来说比比:“你简直就像是爱她。”
  一方面比比大胆创造,九莉自己又復古,结果闹得一件合用的衣服也没有。有一次在街上排队登记,穿著一身户口布喇叭袖湖色短衫,雪青洋纱袴子,眼镜早已不戴了.管事的坐在人行道上一张小书桌前,一看是个乡下新上来的大姐,因道:“可认得字?”
  九莉轻声笑道:“认得,”心里十分高兴,终於插足在广大群眾中。
  “你的头髮总是一样的,”之雍说。
  “噯。”她微笑,彷彿听不出他的批评。
  她下一个生日他回来,那一向华中经过美机大轰炸。他信上讲许多炸死的人,衣服炸飞了,又剥了皮,都成了裸体趺坐著的赤红色的罗汉。当面讲起,反而没有信上印象深。他显然失望,没说下去。出去到月夜的洋台上,她等不及回到灯下,就把新照的一张相片拿给他看。照片上笑著,裸露著锁子骨,戴著比比借给她的细金脖鍊弔著一颗葡萄紫宝石,像个突出的长乳头。
  之雍在月下看了看,忽然很刺激的笑道:“你这张照片上非常有野心的样子喔!”
  九莉也只微笑。拍照的时候比比在旁导演道:“想你的英雄。”她当时想起他,人远,视野辽阔,有“卷帘梳洗望黄河”的感觉。
  那天晚上讲起虞克潜:“虞克潜这人靠不住,已经走了。”略顿了顿,又道:“这样卑鄙的——!他追求小康,背后对她说我,说‘他有太太的。’”
  九莉想道:“谁?难道是我?”这时候他还没跟绯雯离婚。
  报社正副社长为了小康小姐吃醋,闹得副社长辞职走了?但是他骂虞克潜卑鄙,不见得是怪他揭破“他有太太的,”大概是说虞克潜把他们天真的关係拉到较低的一级上。至少九莉以为是这样。
  “刚到上海来的时候,说非常想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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