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在洋腔洋调的秘诀系统课程冲突大学怎么调课错交费了怎么追回

原标题:张爱玲:茉莉香片

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您先倒上一杯茶——当心烫!您尖着嘴轻轻吹着它在茶烟缭绕中,您可以看见香港的公共汽车顺着柏油出道徐徐地驰下山来开车的身後站了一个人,抱着一大捆杜鹃花人倚在窗口,那枝枝丫丫的杜鹃花便伸到后面的一个玻璃窗外红成一片。后面那一个座位上坐着聂傳庆一个二十上下的男孩子。说他是二十岁眉梢嘴角却又有点老态。同时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全嘚样子他穿了一件蓝绸子夹袍,捧着一叠书侧着身子坐着,头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鹅蛋脸,淡眉毛吊梢眼,衬着后面粉霞缎一般的花光很有几分女性美。惟有他的鼻子却是过分地高了一点与那纤柔的脸庞犯了冲。他嘴里衔着一张桃红色的车票人仿佛是盹着叻。

车子突然停住了他睁开眼一看,上来了一个同学言教授的女儿言丹朱。他皱了一皱眉毛他顶恨在公共汽车上碰见熟人,因为车孓轰隆轰隆开着他实在没法听见他们说话。

他的耳朵有点聋是给他父亲打的。

言丹朱大约是刚洗了头发还没干,正中挑了一条路子电烫的发梢不很鬈了,直直地披了下来像美国漫画里的红印度小孩。滚圆的脸晒成了赤金色。眉眼浓秀个子不高,可是很丰满她一上车就向他笑着点了个头,向这边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问道:“回家去么”传庆凑到她跟前,方才听清楚了答道:“嗳。”

卖票的过来要钱传庆把手伸到袍子里去掏皮夹子,丹朱道:“我是月季票”又道:“你这学期选了什么课?”传庆道:“跟从前差鈈多没有多大变动。”丹朱笑道:“我爸爸教的文学史你还念吗?”传庆点点头丹朱笑道:“你知道么?我也选了这一课”传庆詫异道:“你打算做你爸爸的学生?”丹朱扑嗤一笑道:“可不是!起先他不肯呢!他弄不惯有个女儿在那里随班听讲他怕他会觉得窘。还有一层他在家里跟我们玩笑惯了的,上了堂也许我倚仗着是自己家里人,照常的问长问短跟他唠叨。他又板不起脸来!结果我姠他赌神罚咒说:上他的课我无论有什么疑难的地方,绝对不开口他这才答应了。”

传庆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言教授……人是好嘚!”丹朱笑道:“怎么他做先生,不好么你不喜欢上他的课?”传庆道:“你看看我的分数单子就知道他不喜欢我。”丹朱道:“哪儿来的话他对你特别严,因为你是上海来的国文程度比香港的学生高。他常常夸你来着说你就是有点懒。”

传庆掉过头去不言語把脸贴在玻璃上。他不能老是凑在她跟前用全副精神听她说话。让人瞧见了准得产生某种误会。说闲话的人已经不少了就是因為言丹朱总是找着他。在学校里谁都不理他。他自己觉得不得人心越发的避着人,可是他躲不了丹朱

丹朱——他不懂她的存心。她並不短少朋友虽然她才在华南大学读了半年书,已经在校花队里有了相当的地位凭什么她愿意和他接近?他斜着眼向她一瞟一件白絨线紧身背心把她的厚实的胸脯子和小小的腰塑成了石膏像。他重新别过头去把额角在玻璃窗上揉擦着。他不爱看见女孩子尤其是健铨美丽的女孩子,因为她们对于自己分外的感到不满意

丹朱又说话了。他摆着盾毛勉强笑道:“对不起没听见。”她提高了声音又说叻一遍说了一半,他又听不仔细了幸而他是沉默惯了的,她得不到他的答复也就恬然不以为怪。

末后她有一句话他却凑巧听懂了。她低下头去只管把绒线背心往下扯,扯下去又缩上去了她微笑着道:“前天我告诉你的关于德荃写给我的那封信,请你忘记掉它罢只当我没有说过。”传庆道:“为什么”丹朱道:“为什么?……那是很明显的我不该把这种事告诉人。我太孩子气了肚子里搁鈈住两句话!”传庆把身子往前探着,两肘支在膝盖上只是笑。丹朱也跟着他向前俯着一点郑重地问道:“传庆,你没有误会我的意思罢我告诉你那些话,决不是夸耀我——我不能不跟人谈谈,因为有些话闷在心里太难受了……像德荃我拒绝了他,就失去了他那樣的一个朋友我爱和他做朋友。我爱和许多人做朋友至于其他的问题,我们年纪太小了根本谈不到。可是……可是他们一个个的都那么认真!”隔了一会她又问道:“传庆,你嫌烦么”传庆摇摇头。丹朱道:“我不知为什么这些话我对谁也不说,除了你”传慶道:“我也不懂为什么。”丹朱道:“我想是因为……因为我把你当做一个女孩子看待”传庆酸酸地笑了一声道:“是吗?你的女朋伖也多得很怎么单拣中了我呢?”丹朱道:“因为只有你能够守秘密”传庆倒抽了一口冷气道:“是的,因为我没有朋友没有人可告诉。”丹朱忙道:“你又误会了我的意思!”两人半晌都没做声丹朱叹了口气道:“我说错了话,但是……但是传庆,为什么你不試着交几个朋友玩儿的时候,读书的时候也有个伴。你为什么不邀我们上你家里去打网球

我知道你们有个网球场。“传庆笑道:”峩们的网球场很少有机会腾出来打网球。多半是晾满了衣裳天暖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煮鸦片烟“丹朱顿住了口,说不下去了

传庆囙过头去向着窗外。那公共汽车猛地转了一个弯人手里的杜鹃花受了震,簌簌乱飞传庆再看丹朱时,不禁咦了一声道:“你哭了!”丼朱道:“我哭做什么我从来不哭的!”然而她终于凄哽地质问道:“你……你老是使我觉得我犯了法……仿佛我没有权利这么快乐!其实,我快乐又不碍着你什么!”传庆取过她手里的书,把上面的水渍子擦了一擦道:“这是言教授新编的讲义么?我还没有买呢伱想可笑么,我跟他念了半年书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丹朱道:“我喜欢他的名字我常常告诉他,他的名字比人漂亮”传庆在书面仩找到了,读出来道:“言子夜……”他把书搁了下来偏着头想了一想,又拿起来念了一遍道:“言子夜……”这一次他有点犹疑,汸佛不大认识这几个字丹朱道:“这名字取得不好么?”传庆笑道:“好!怎么不好!知道你有个好爸爸!什么都好就是把你惯坏了!”丹朱轻轻地啐了一声,站起身来道:“我该下去了再见罢!”

她走了,传庆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又仿佛盹着了似的。前面站着的抱著杜鹃花的人也下去了窗外少了杜鹃花,只剩下灰色的街他的脸,换了一副背景也似乎是黄了,暗了

车再转了个弯。棕榈树沙沙哋擦着窗户他跳起身来,拉了拉铃车停了,他就下了车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满院子的花木。没两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一个打杂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张藤椅子,把一壶滚水浇了上去杀臭虫。

屋子里面黑沉沉的穿堂,只看见那朱漆楼梯的扶手上一线流光,回环曲折远远的上去了。传庆蹑手蹑脚上了楼觑人不见,一溜煙向他的卧室里奔去不料那陈旧的地板吱吱格格一阵响,让刘妈听见了迎面拦住道:“少爷回来了!见过了老太太没有?”传庆道:“待会儿吃饭的时候总要见到的忙什么?”刘妈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又来了!你别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鬼鬼祟祟地躲着人!趁早詓罢,打个照面就完事了不去,又是一场气!”传庆忽然年纪小了七八岁咬紧了牙,抵死不肯去刘妈越是推推搡搡,他越是挨挨蹭蹭刘妈是他母亲当初陪嫁的女佣。在家里他憎厌刘妈,正如同在学校里他憎厌言丹朱一般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點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的彻骨酸心。

他终于因为憎恶刘妈的缘故只求脱身,答应去见他父亲与后母他父亲聂介臣,汗衫外面罩着一件油渍斑斑的雪青软缎小背心他后母蓬着头,一身黑面对面躺在烟铺上。他上前呼了“爸爸妈!”两人都似理非理地哼了一声。传慶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猜着今天大约没有事犯到他们手里。他父亲问道:“学费付了”传庆在烟榻旁边一张沙发椅上坐下,答道:“付了”他父亲道:“选了几样什么?”传庆道:“英文历史十九世纪英文散文——”他父亲道:“你那个英文——算了罢!跷脚驢子跟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的!”他后母笑道:“人家是少爷脾气。大不了家里请个补课先生,随时给他做枪手”

他父亲道:“峩可没那个闲钱给他请家庭教师。还选了什么”传庆道:“中国文学史。”

他父亲道:“那可便宜了你!唐诗宋词,你早读过了”怹后母道:“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偷懒!”

传庆把头低了又低差一点垂到地上去。身子向前伛偻着一只手握着鞋带的尖端的小铁管,茬皮鞋上轻轻刮着他父亲在烟炕上翻过身来,捏着一卷报纸在他颈子上刷地敲了一下,喝道:“一双手闲着没事干,就会糟蹋东西!”他后母道:“去去,去罢!到那边去烧几个烟泡”

传庆坐到墙角里一只小凳上。就着矮茶几烧烟他后母今天却是特别的兴致好,拿起描金小茶壶喝了一口茶抿着嘴笑道:“传庆,你在学校里有女朋友没有”他父亲道:“他呀,连男朋友都没有也配交女朋友。”他后母笑道:“传庆我问你,外面有人说有个姓言的小姐,也是上海来的在那儿追求你。有这话没有”传庆红了脸,道:“訁丹朱——她的朋友多着呢!哪儿就会看上了我“他父亲道:”谁说她看上你来着?还不是看上了你的钱!看上你!就凭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传庆想道:”我的钱我的钱?“

总有一天罢钱是他的,他可以任意地在支票簿上签字他从十二三岁起就那么盼望著,并且他曾经提早练习过了将他的名字歪歪斜斜,急如风雨地写在一张作废的支票上左一个,右一个“聂传庆,聂传庆聂传庆”,英俊地雄纠纠地,“聂传庆聂传庆。”可是他爸爸重重地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劈手将支票夺了过来搓成团,向他脸上抛去

为什麼?因为那触动了他爸爸暗藏着的恐惧钱到了他手里,他会发疯似地胡花么这畏葸的阴沉的白痴似的孩子。他爸爸并不是有意把他训練成这样的一个人现在他爸爸见了他,只感到愤怒与无可奈何私下里又有点害怕。他爸爸说过的:“打了他倒是不哭,就那么瞪大叻眼睛朝人看着我就顶恨他朝人瞪着眼看——见了就有气!”传庆这时候,手里烧着烟忍不住又睁大了那惶惑的眼睛,呆瞪瞪望着他父亲总有一天……那时候,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奇异的胜利!烟签上的鸦片淋到烟灯里去传庆吃了一惊,只怕被他们瞧见了幸而老妈子进来报说许家二姑太太来了,一混就混了过去他爸爸向他说道骸澳愠迷绺我出去罢!贼头鬼脑的,一点丈夫气也没有让人家笑你,你不难为情我还难为情呢!”他后母道:“这孩子,什么病也没有就是骨瘦如柴,叫人家瞧着还当我们待亏了他!成天也没有见他少吃少喝!”传庆垂着头出了房,迎面来了女客他一闪闪在阴影里,四顾无人方才走进他自己的卧室,翻叻一翻从学校里带回来的几本书他记起了言丹朱屡次劝他用功的话,忽然兴起一鼓作气地打算做点功课。满屋子雾腾腾的是隔壁飘過来的鸦片烟香。他生在这空气里长在这空气里,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闻了这气味就一阵阵的发晕,只想呕还是楼底下客室里清淨点。他夹了书向下跑满心的烦躁。客室里有着淡淡的太阳与灰尘霁红花瓶里插着鸡毛帚子。他在正中的红木方桌旁边坐下伏在大悝石桌面上。桌面冰凉的像公共汽车上的玻璃窗。窗外的杜鹃花窗里的言丹朱……丹朱的父亲是言子夜。那名字他小时候,还不大識字就见到了。在一本破旧的《早潮》杂志封里的空页上他曾经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着:“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赠”他的母亲嘚名字是冯碧落?

他随手拖过一本教科书来,头枕在袖子上看了几页。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不大识字的年龄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吔不知道念的是什么忽见刘妈走了进来道:“少爷,让开点”她取下肩上搭着的桌布,铺在桌上桌脚上缚了带。传庆道:“怎么偠打牌?”

刘妈道:“三缺一打了电话去请舅老爷去了。”说着又见打杂的进来换上一只一百支光的电灯泡子。传庆只得收拾了课本依旧回到楼上来。

他的卧室的角落里堆着一只大藤箱里面全是破烂的书。他记得有一叠《早潮》杂志在那儿藤箱上面横缚着一根皮帶,他太懒了也不去脱掉它,就把箱子盖的一头撬了起来把手伸进去,一阵乱掀乱翻突然,他想了起来《早潮》杂志在他们搬家嘚时候早已散失了,一本也不剩

他就让两只手夹在箱子里,被箱子盖紧紧压着头垂着,颈骨仿佛折断了似的蓝夹袍的领子直竖着,呔阳光暖烘烘地从领圈里一直晒进去晒到颈窝里,可是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天快黑了——已经黑了。他一个人守在窗子跟前他惢里的天也跟着黑下去。说不出来的昏暗的哀愁……像梦里面似的那守在窗子前面的人,先是他自己一刹那间,他看清楚了那是他毋亲。她的前刘海长长地垂着俯着头,脸庞的尖尖的下半部只是一点白影子至于那青郁郁的眼与眉,那只是影子里面的影子然而他肯定地知道那是他死去的母亲冯碧落。他四岁上就没有了母亲但是他认识她,从她的照片上她婚前的照片只有一张,她穿着古式的摹夲缎袄有着小小的蝙蝠的暗花。现在窗子前面的人像渐渐明晰,他可以看见她的秋香色摹本缎袄上的蝙蝠她在那里等候一个人,一個消息她明知道消息是不会来的。她心里的天迟迟地黑了下去。……传庆的身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他母亲还是他洎己。至于那无名的磨人的忧郁他现在明白了,那就是爱——二十多年前的绝望的爱。二十多年后刀子生了锈了,然而还是刀在怹母亲心里的一把刀,又在他心里绞动了

传庆费了大劲,方始抬起头来一切的幻像迅速地消灭了。刚才那一会儿他仿佛是一个旧式嘚摄影师,钻在黑布里为人拍照片在摄影机的镜子里瞥见了他母亲。他从箱子盖底下抽出他的手把嘴凑上去,怔怔地吮着手背上的红痕

关于他母亲,他知道得很少他知道她没有爱过他父亲。就为了这个他父亲恨她。她死了就迁怒到她丢下的孩子身上。要不然雖说有后母挑拨着,他父亲对他也不会这么刻毒他母亲没有爱过他父亲——她爱过别人么?……亲友圈中恍惚有这么一个传说他后母嫁到聂家来,是亲上加亲因此他后母也有所风闻。她当然不肯让人们忘怀了这件事当着传庆的面她也议论过他母亲。任何的话到了她嘴里就不大好听。碧落的陪嫁的女佣刘妈就是为了不能忍耐她对于亡人的诬蔑每每气急败坏地向其它的仆人辩白着。于是传庆有机会聽到了一点他认为可靠的事实

用现代的眼光看来,那一点事实是平淡得可怜冯碧落结婚的那年是十八岁。在订亲以前她曾经有一个時期渴望着进学校读书。在冯家这样的守旧的人家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然而她还是和几个表妹们背地偷偷地计划着表妹们因为年纪小嘚多,父母又放纵些终于如愿以偿了。她们决定投考中西女塾请了一个远房亲戚来补课。言子夜辈分比她们小年纪却比她们长,在夶学里已经读了两年书碧落一面艳羡着表妹们的幸运,一面对于进学校的梦依旧不甘放弃因此对于她们投考的一切仍然是非常的关心。在表妹那儿她遇见了言子夜几次他们始终没有单独地谈过话。

言家托了人出来说亲碧落的母亲还没有开口回答,她祖父丢下的老姨娘坐在一旁吸水烟先格吱一笑,插嘴道:“现在提这件事可太早了一点!”那媒人陪笑道:“小姐年纪也不小了——”老姨娘笑道:“我倒不是指她的年纪!常熟言家再强些也是个生意人家。他们少爷若是读书发达再传个两三代,再到我们这儿来提亲那还有个商量嘚余地。现在……可太早了!”媒人见不是话只得去回掉了言家。言子夜辗转听到了冯家的答复这一气非同小可,便将这事搁了下来然而此后他们似乎还会面过一次。那绝对不能够是偶然的机缘因为既经提过亲,双方都要避嫌疑了最后的短短的会晤,大约是碧落嘚主动碧落暗示子夜重新再托人在她父母跟前疏通,因为她父母并没有过斩钉截铁的拒绝的表示但是子夜年少气盛,不愿意再三地被斥为“高攀”使他的家庭受更严重的侮辱。他告诉碧落他不久就打算出国留学。她可以采取断然的行动他们两个人一同走。可是碧落不能这样做传庆回想到这一部分不能不恨他的母亲,但是他也承认她有她的不得已。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前呵!她得顾全她的家声她得顾全子夜的前途。

子夜单身出国去了他回来的时候,冯家早把碧落嫁给了聂介臣子夜先后也有几段罗曼史。至于他怎样娶了丹朱嘚母亲一个南国女郎,近年来怎样移家到香港传庆却没有听见说过。关于碧落的嫁后生涯传庆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孓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叻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她死了,她完了可是还有传庆呢?凭什么传庆要受这个罪碧落嫁到聂家来,至少是清醒的牺牲傳庆生在聂家,可是一点选择的权利也没有屏风上又添上了一只鸟,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他跟着他父亲二十年,已经给制造成了┅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跑不了!跑不了!索性完全没有避免的希望,倒也死心塌地了但是他现在初次把所囿的零星的传闻与揣测,聚集在一起拼凑一段故事,他方才知道:二十多年前他还是没有出世的时候,他有脱逃的希望他母亲有嫁給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许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没有她。

第二天在学校里,上到中國文学史那一课传庆心里乱极了。他远远看见言丹朱抱着厚沉沉的漆皮笔记夹子悄悄地溜了进来,在前排的偏左教授的眼光射不到嘚地方,拣了一个座位大约是惟恐引起了她父亲的注意,分了他的心她掉过头来,向传庆微微一笑

她身边还有一个空位,传庆隔壁嘚一个男学生便推了传庆一下撺掇他去坐在她身旁。传庆摇摇头那人笑道:“就有你这样的傻子!你是怕折了你的福还是怎么着?你鈈去我去!”说罢,刚刚站起身来另有几个学生早已一拥而前,其中有一个捷足先登占了那座位。

那时虽然还是晚春天气业已暴熱。丹朱在旗袍上加了一件长袖子的白纱外套她侧过身来和旁边的人有说有笑的,一手托着腮她那活泼的赤金色的脸和胳膊,在轻纱掩映中像玻璃杯里滟滟的琥珀酒。然而她在传庆眼中并不仅仅引起一种单纯的美感。他在那里想:她长得并不像言子夜那么,她一萣是像她的母亲言子夜所娶的那南国姑娘。言子夜是苍白的略微有点瘦削,大部分的男子的美是要到三十岁以后方才更为显著,言孓夜就是一个例子算起来他该过了四十五岁吧?可是看上去要年轻得多

言子夜进来了,走上了讲台传庆仿佛觉得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怹一般。传庆这是第一次感觉到中国长袍的一种特殊的萧条的美传庆自己为了经济的缘故穿着袍褂,但是像一般的青年他是喜欢西装嘚。然而那宽大的灰色绸袍那松垂的衣褶,在言子夜身上更加显出了身材的秀拔。传庆不由地幻想着: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长嘚像言子夜么?十有八九是像的因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

言子夜翻开了点名簿:“李铭光,董德基王丽芬,王宗维王孝贻,聶传庆……”传庆答应了一声自己疑心自己的声音有些异样,先把脸急红了然而言子夜继续叫了下去:“秦德芬,张师贤……”一只掱撑在桌面上一只手悠闲地擎着点名簿——一个经历过世道艰难,然而生命中并不缺少一些小小的快乐的人传庆想着,在他的血管中或许会流着这个人的血。呵如果……如果该是什么样的果子呢?该是淡青色的晶莹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没有核,甜里面带着点辛酸如果……如果他母亲当初略微任性,自私一点和言子夜诀别的最后一分钟,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或者会改变了初衷,向他说:“从前峩的一切都是爹妈做的主。现在你……你替我做主罢你说怎样就怎样。”如果她不是那么瞻前顾后——顾后!她果真顾到了未来么她替她未来的子女设想过么?她害了她的孩子!传庆并不是不知道他对于他母亲的谴责是不公正的她那时候到底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孓,有那么坚强的道德观念已经是难得的了。任何人遇到难解决的问题也只能够“行其心之所安”罢了。他能怪他的母亲么

言教授褙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学生都沙沙地抄写着可是传庆的心不在书上。吃了一个“如果”再剥一个“如果”,譬如说他母亲和言子夜结了婚,他们的同居生活也许并不是悠久的无瑕的快乐传庆从刘妈那里知道碧落是一个心细如发的善感的女人。丹朱也曾经告诉他:訁子夜的脾气相当的“梗”而且也喜欢多心。相爱着的人又是往往地爱闹意见反而是漠不相干的人能够互相容忍。同时碧落这样的囷家庭决裂了,也是为当时的社会所不容许子夜的婚姻,不免为他的前途上的牵累近十年来,一般人的观念固然改变了然而子夜早巳几经蹉跎,灭了锐气一个男子,事业上不得意家里的种种小误会与口舌更是免不了的。那么这一切对于他们的孩子有不良的影响麼?不只是好!小小的忧愁与困难可以养成严肃的人生观。传庆相信如果他是子夜与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现在的丹朱一定较为深沉,有思想同时,一个有爱情的家庭里面的孩子不论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旧是富于自信心与同情——积极进取,勇敢丹朱的优点怹想必都有,丹朱没有的他也有他的眼光又射到前排坐着的丹朱身上。丹朱凝神听着言教授讲书偏着脸,嘴微微张着一点用一支铅筆轻轻叩着小而白的门牙。她的脸庞的侧影有极流丽的线条尤其是那孩子气的短短的鼻子。鼻子上亮莹莹地略微有点油汗使她更加像┅个喷水池里湿濡的铜像。

她在华南大学专攻科学可是也匀出一部分的时间来读点文学史什么的。她对于任何事物都感到广泛的兴趣對于任何人也感到广泛的兴趣。她对于同学们的一视同仁传庆突然想出了两个字的评语:滥交。她跟谁都搭讪然而别人有了比友谊更進一步的要求的时候,她又躲开了理由是他们都在求学时代,没有资格谈恋爱那算什么?毕了业她又能做什么事?归根究底还不是嫁人!传庆越想越觉得她的浅薄无聊如果他有了她这么良好的家庭背景,他一定能够利用这机会做一个完美的人。总之他不喜欢言丼朱。

他对于丹朱的憎恨正像他对言子夜的畸形的倾慕,与日俱增在这种心理状态下,当然他不能够读书学期终了的时候,他的考試结果样样都糟,惟有文学史更为凄惨距离及格很远,他父亲把他大骂了一顿然而还是托了人去向学校当局关说,再给他一个机会秋季开学后让他仍旧随班上课。传庆重新到学校里来的时候精神上的变态,非但没有痊愈反而加深了,因为其中隔了一个暑假他囿无限的闲暇,从容地反省他的痛苦的根源

他和他父亲聂介臣日常接触的机会比以前更多了。他发现他有好些地方酷肖他父亲不但是媔部轮廓与五官四肢,连行步的姿态与种种小动作都像他深恶痛嫉那存在于他自身内的聂介臣。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亲但是他自己昰永远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的。

整天他伏在卧室角落里那只藤箱上做着“白日梦”往往刘妈走过来愕然叫道:“那么辣的太阳晒在身上,觉也不觉得越大越糊涂,索性连冷热也不知道了!还不快坐过去!”

他懒得动就坐在地上,昏昏地把额角抵在藤箱上许久许久,額上满是粼粼的凸凹的痕迹

快开学的时候,他父亲把他叫去告诫了一番道:“你再不学好用不着往下念了!念也是白念,不过是替聂镓丢人!”他因为不愿意辍学的确下了一番苦功。各种功课倒潦潦草草可以交代得过去了惟有他父亲认为他应当最有把握的文学史,依旧是一蹶不振毫无起色。如果改选其他的一课学分又要吃亏太多,因此没奈何只得继续读下去

照例圣诞节和新年的假期完毕后就偠大考了。圣诞节的前夜上午照常上课。言教授要想看看学生们的功课是否温习得有些眉目了特地举行了一个非正式的口试。叫到了傳庆连叫了他两三声,传庆方才听见了言教授先就有了三分不悦,道:“关于七言诗的起源你告诉我们一点。”传庆乞乞缩缩站在那里眼睛不敢望着他,嗫嚅道:“七言诗的起源……”满屋子静悄悄地传庆觉得丹朱一定在那里看着他——看着他丢聂家的人。不丟母亲的人!言子夜夫人的孩子,看着冯碧落的孩子出丑他不能不说点什么,教室里这么静他舔了舔嘴唇,缓缓地说道:“七言诗的起源……七言的起源……呃……呃……起源诗的七言!”

后有人笑连言丹朱也忍不住扑嗤一笑。有许多男生本来没想笑见言丹朱笑了,也都心痒痒地笑了起来言子夜见满屋子人笑成一片,只当做传庆有心打趣便沉下了脸,将书重重的向桌上一掼冷笑道:“哦,原來这是个笑话!对不起我没领略到你的幽默!”

众人一个个的渐渐敛起了笑容,子夜又道:“聂传庆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从上学期起你就失魂落魄的。我在讲台上说的话有一句进你的脑子去没有?你记过一句笔记没有——你若是不爱念书,谁也不能逼着你念趁早别来了,白耽搁了你的同班生的时候也耽搁了我的时候!”传庆听他这口气与自己的父亲如出一辙,忍不住哭了他用手护着脸,然洏言子夜还是看见了子夜生平最恨人哭,连女人的哭泣他都觉得是一种弱者的要挟行为至于淌眼抹泪的男子,那更是无耻之尤因此汾外的怒上心来,厉声喝道:“你也不怕难为情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国早该亡了!“

这句话更像锥子似地刺进传庆心里去,他索性坐丅身来伏在台上放声哭了起来,子夜道:“你要哭到外面哭去!我不能让你搅扰了别人。我们还要上课呢!”传庆的哭一发不可克淛,呜咽的声音一阵比一阵响。他的耳朵又有点聋竟听不见子夜后来说的话。子夜向前走了一步指着门,大声道:“你这就给我出詓!”传庆站起身跌跌冲冲走了出去。

当天晚上华南大学在半山中的男生宿舍里举行圣诞夜的跳舞会。传庆是未满一年的新生所以吔照例被迫购票参加。他父亲觉得既然花钱买了票不能不放他去,不然白让学校占了他们一个便宜,因此竟破天荒地容许他单身赴宴传庆乘车来到山脚下,并不打算赴会只管向丛山中走去。他预备走一晚上的路消磨这狂欢的圣诞夜。在家里他知道他不能够睡觉,心绪过于紊乱了香港虽说是没有严寒的季节,圣诞节夜却也是够冷的满山植着矮矮的松杉,满天堆着石青的云云和树一般被风嘘溜溜吹着,东边浓了西边稀了,推推挤挤一会儿黑压压拥成了一团,一会儿又化为一蓬绿气散了开来。林子里的风呜呜吼着,像捌犬的怒声较远的还有海面上的风,因为远就有点凄然,像哀哀的狗哭传庆双手筒在袖子里,缩着头急急地顺着石级走上来。走過了末了一盏路灯以后的路是漆黑的,但是他走熟了认得出水门汀道的淡白的边缘。并且他喜欢黑在黑暗中他可以暂时遗失了自己,脚底下的沙石嘁擦嘁擦响了是谁?是聂传庆么“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他,中国就要亡了”的那个人就是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昰太黑了,瞧不清

他父亲骂他为“猪,狗”再骂得厉害些也不打紧,因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亲可是言子夜轻轻的一句话就使他痛惢疾首,死也不能忘记他只顾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少时辰摸着黑,许是又绕回来了一转弯,有一盏路灯一群年青人说着笑着,迎面走了过来跳舞会该是散了罢?传庆掉过头来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他听见言丹朱的嗓子在后面叫:“传庆!传庆!”更加走得快。丼朱追了他几步站住了脚,又回过身来向她的舞伴们笑道:“再会罢!我要赶上去跟我们那位爱闹蹩扭的姑娘说两句话。”众人道:“可是你总得有人送你回家!”丹朱道:“不要紧我叫传庆送我回去,也是一样的!”众人还有些踌躇丹朱笑道:“行!行!真的不偠紧!”说着,提起了她的衣服就向传庆追来。

传庆见她真来了只得放慢了脚步。丹朱跑得喘吁吁的问道:“传庆,你怎么不来跳舞”传庆道:“我不会跳。”丹朱又道:“你在这儿做什么”传庆道:“不做什么。”

丹朱道:“你送我回家成么?”传庆不答泹是他们渐渐向山巅走去,她的家就在山巅

路还是黑的,只看见她的银白的鞋尖在地上一亮一亮丹朱再开口的时候,传庆觉得她说话從来没有这么的艰涩迟缓她说:“你知道吗?今天下课后我找了你半天你已经回去了。

你家的住址我知道可是你一向不愿意我们到伱那儿来……!“传庆依旧是不赞一词。丹朱又道:”今天的事你得原谅我父亲。他……他做事向来是太认真了而华南大学的情形使┅个认真教书的人不能不灰心——香港一般学生的中文这么糟,可又还看不起中文不肯虚心研究,你叫他怎么不发急只有你一个人,國文的根基比谁都强你又使他失望,你……

你想……你替他想想……“传庆只是默然

丹朱道:“他跟你发脾气的原因,你现在明白了罷……传庆,你若是原谅了他你就得向他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近来这样的失常你知道我爸爸是个热心人。我相信他一定肯尽他的能仂来帮助你你告诉我,让我来转告他行不行?”

告诉丹朱告诉言子夜?他还记得冯碧落么记也许记得,可是他是见多识广的男子一生的恋爱并不止这一次,而碧落只爱过他一个人……从前的女人一点点小事便放在心上辗转,辗转辗转思想着,在黄昏的窗前茬雨夜,在惨淡的黎明呵,从前的人…… 传庆只觉得胸头充塞了吐不出来的冤郁。丹朱又逼紧了一步问道:“传庆,是你家里的事麼”传庆淡淡地笑道:“你也太好管闲事了!”丹朱并没有生气,反而跟着他笑了

她绝对想不到传庆当真在那里憎嫌她,因为谁都喜歡她风刮下来的松枝子打到她头上来,她“哟!”了一声向传庆身后一躲,趁势挽住了传庆的臂膀柔声道:“到底为什么?”

传庆撒开了她的手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你老是缠着我女孩子家,也不顾个脸面!也不替你父亲想想!”丹朱听了這话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可是两人距离着两三尺远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对不起,我又忘了男女有別!我老是以为我年纪还小呢!我家里的人都拿我当孩子看待。”传庆又跳了起来道:“三句话离不了你的家!谁不知道你有个模范家庭!就可惜你不是一个模范女儿!”

丹朱道:“听你的口气仿佛你就是见不得我似的!仿佛我的快乐,使你不快乐——可是传庆,我知噵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到底——”传庆道:“到底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妒忌你——妒忌你美你聪明,你有人缘!”丹朱道:“你就不肯同我说一句正经话!传庆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要你快乐——”传庆道:“你要分点快乐给我是不是?你饱了你把桌上的面包屑扫下来喂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宁死也不要!”山路转了一个弯,豁然开朗露出整个的天与海。路旁有一片悬涳的平坦的山崖围着一圈半圆形的铁栏杆。传庆在前面走着一回头,不见丹朱在后面再一看,她却倚在栏杆上崖脚下的松涛,奔騰澎湃更有一种耐冷的树,叶子一面儿绿一面儿白大风吹着,满山的叶子掀腾翻覆只看见点点银光四溅。云开处冬天的微黄的月煷出来了,白苍苍的天与海在丹朱身后张开了云母石屏风她披着翡翠绿天鹅绒的斗篷,上面连着风兜风兜的里子是白色天鹅绒。在严冬她也喜欢穿白的因为白色和她黝暗的皮肤是鲜明的对照。传庆从来没看见过她这么盛装过风兜半褪在她脑后,露出高高堆在顶上的鬈发背着光,她的脸看不分明只觉得她的一双眼,灼灼地注视着他

传庆垂下了眼睛,反剪了手直挺挺站着。半晌他重新抬起头來,简截地问道:“走不走”

她那时已经掉过身去,背对着他风越发猖狂了,把她的斗篷涨得圆鼓鼓地直飘到她头上去。她底下穿著一件绿阴阴的白丝绒长袍乍一看,那斗篷浮在空中仿佛一柄偌大的降落伞伞底下飘飘荡荡坠着她莹白的身躯——是月宫里派遣来的傘兵么?传庆徐徐走到她身旁丹朱在那里恋爱着他么?不能够罢然而,她的确是再三地谋与他接近譬如说今天晚上,深更半夜她陪著他在空山里乱跑平时她和同学们玩是玩,笑是笑似乎很有分寸,并不是一味放荡的人为什么视他为例外呢?他再将她适才的言行囙味了一番在一个女孩子,那已经是很明显的表示了罢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个无能的人光是恨,有什么用如果她爱他的话,他就囿支配她的权力可以对于她施行种种绝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报复的希望

他颤声问道:“丹朱,你有一点儿喜欢我么……一点儿?”

她真不怕冷赤裸着的手臂从斗篷里伸出来,搁在栏杆上他双手握住了它,伛下头去想把脸颊偎在她的手臂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泪纷纷地落下来他伏在栏杆上,枕着手臂——他自己的

她有点儿爱他么?他不要报复只要一点愛——尤其是言家的人的爱。既然言家和他没有血统关系那么,就是婚姻关系也行无论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点联系

丹朱把飞舞的鬥篷拉了下来,紧紧地箍在身上笑道:“不止一点儿。我不喜欢你怎么愿意和你做朋友呢?”传庆站直了身子咽了一口气道:“朋伖!我并不要你做我的朋友。”丹朱道:“可是你需要朋友”传庆道:“单是朋友不够。我要父亲跟母亲”丹朱愕然望着他。他紧紧抓住了铁栏杆仿佛那就是她的手,热烈地说道:“丹朱如果你同别人相爱着,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单是一個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丹朱沉默了一会,悄然答道:“恐怕我没有那么大的奢望我如果爱上了谁,至多我只能做他的爱人与妻子至于别的,我——我不能那么自不量力”一阵风把传庆堵得透不过气来。他偏过脸去双手加紧地握着栏杆,小声道:“那么你不爱我。一点也不”丹朱道:“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传庆道:“因为你把我当一个女孩子”丹朱道:“不!不!真的……但是……”她先是有点窘,突然觉得烦了皱着眉毛,疲乏地咳了一声道:“你既然不爱听这个话何苦逼我说呢?”传庆背过身去咬着牙道:“你拿我当一个女孩子。你——你——你简直不拿我当人!”他对於他的喉咙失去了控制力说到末了,简直叫喊起来

丹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就三脚两步离开了下临深谷的栏杆边换了一个较安全的哋位。跑过去之后又觉得自己神经过敏的可笑。定了一定神向传庆微笑道:“你要我把你当做一个男子看待,也行我答应你,我一萣试着用另一副眼光来看你可是你也得放出点男子气概来,不作兴这么动不动就哭了工愁善病的——”——传庆嘿嘿地笑了几声道:“你真会哄孩子!‘好孩子别哭!多大的人了,不作兴哭的!’哈哈哈哈……”他笑道抽身就走,自顾下山去了

丹朱站着发了一会愣。她没有想到传庆竟会爱上了她当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周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惟有她屡屡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诱了他(虽然那并不是她的本心),而又不能给予他满足近来他显然是有一件事使他痛苦着。就是为了她么那么,归根究底一切的烦恼还是由她洏起?她竭力地想帮助他反而害了他!她不能让他这样疯疯颠颠走开了,若是闯下点什么祸她一辈子也不能够饶恕她自己。他的自私他的无礼,他的不近人情处她都原宥了他,因为他爱她连这样一个怪僻的人也爱着她——那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丹朱是一个善女人但是她终究是一个女人。

他已经走得很远了然而她毕竟追上了他,一路喊着:“传庆!你等一等等一等!”

传庆只做不听见。她追箌了他的身边一时又觉得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她一面喘着气,一面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传庆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来噵:“告诉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懂不懂?”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挟住她的双肩另一只手就将她的头拼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头缩回到腔子里去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世上来,他要她回去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蛮力。不过他的手脚还是不够利落她没有叫出声来,可是挣扎着两人一同骨碌碌顺着石阶滚下去。传庆爬起身来抬起腿就向地下的人一阵子踢。一面踢一面嘴裏流水似地咒骂着。话说得太快了连他自己也听不清。大概似乎是:“你就看准了我是个烂好人!半夜里单身和我在山上……换了一個人,你就不那么放心罢你就看准了我不会吻你,打你杀你,是不是是不是?聂传庆——不要紧的!‘不要紧传庆可以送我回家詓!’……你就看准了我!”

第一脚踢上去,她低低地嗳唷了一声从此就没有声音了。他不能不再狠狠地踢两脚怕她还活着。可是繼续踢下去,他也怕踢到后来,他的腿一阵阵地发软发麻在双重恐怖的冲突下,他终于丢下了她往山下跑。身子就像在梦魇中似的腾云驾雾,脚不点地只看见月光里一层层的石阶,在眼前兔起鹘落跑了一大段路,他突然停住了黑山里一个人也没有——除了他囷丹朱。两个人隔了七八十码远可是他恍惚可以听见她咻咻的艰难的呼吸声。在这一刹那间他与她心灵相通,他知道她没有死知道叒怎样?他有这胆量再回去结果了她?他静静站着不过两三秒钟,可是他以为是两三个钟点他又往下跑去。这一次他一停也不停,一直奔到了山下的汽车道有车的地方。家里冷极了白粉墙也冻得发了青。传庆的房间里没有火炉空气冷得使人呼吸间鼻子发酸。嘫而窗子并没有开长久没开了,屋子里闻得见灰尘与头发的油腻的气味

传庆脸朝下躺在床上。他听见隔壁他父亲对他后母说:“这孩孓渐渐的心野了跳舞跳得这么晚才回来。”他后母道:“看样子该给他娶房媳妇了。”传庆的眼泪直淌下来嘴部掣动了一下,仿佛想笑可又动弹不得,脸上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身上也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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