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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部队里的,近来看到好多兵在糗百晒自拍。对于这样的兵我只想说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矫情,我知道每个军人都有一种荣誉感,但是这种荣誉应该是通过努力训练和默默奉献而获得的。穿着军装在这晒自拍你是觉得自己很帅还是想约炮?还是部队里允许你这样,一个连部队纪律都不能遵守的兵会是好兵吗?早点回家娶媳妇生孩子吧。。声明一下本人平时部队里不用手机,现在有事休假,看到糗百里这么多所谓的军人这样才忍不住发的,,,过吧,大婶
哈哈,他是嫉妒羡慕恨了
我男友也是军人,我很爱他,所以我愿意等他,不论多久,支持军人
煞笔,有损军人形象
什么样的人才去当兵,大家心里都清楚。当然,不是所有的,只是大多数。
顶你,兄弟,那些晒自拍的小兵们,你自己可以不要脸,但是部队的脸不是你一个人的!
我知崇拜一以前的兵
对于现在晒丑百的兵只能说羞耻!!!
现在的军人早已不是以前的军人了
评论很精彩
这是这个人人吐槽的年代,你可以胡乱评论人家,人家就有可以发表他喜欢发的东西,而且甚至你更不如人家,至少他发的是他的东西,并且爱美不可耻,任何人都有爱美的权利,军人也一样,所以别用你那些在你看来对的言语来评价别人你所谓的不合时宜的照片或者语句。
平时怎么看到的…
你不是长时间看糗百又怎么知道有那么多当兵的在晒自拍??走五十笑一百
不管怎么说,就是来求赞的
通信方式用写信的老班长给你赞一个
你就是长得丑!羡慕别人被赞的多,很多部队是可以使用手机的好吗?人家有荣誉感关你屁事
同感!04年老兵飘过
其实我觉得能混个连或者连以上的才有自豪感,义务兵真没啥好炫耀的
31楼有病,要是现在把部队解散了,第二天中国就没了。和平年代军队怎么没用了?要不是军队哪来的你!我今年考军校体检没过很可惜,现在在大学生国旗护卫队里,支持楼主!
兵痞太多了!矫情,没一个男人样
装尼玛的大头兵?你老不看咋能看到人家老发照片?煞笔一个!
我当兵的时候的连队现在允许用的手机统一配发,只能发信息和打电话,还是蓝屏的,其他的发现使用就没收。
顶!!!!!!!!!!!!!!!顶
在网上暴露军人身份没有违反条令条例吗?
别搁这扯犊子好吗
求兵哥哥关注
本人是个退伍兵曾经参加西藏维稳汶川地震国际维和!都是当过兵的谁不知道谁?就是想说一下现在的兵真他妈娇情!!欠收拾
20楼就你这长得鸡巴样子,哪个当兵的长得有你邋遢,你他妈的还部队的。别逗我们了
说实话。如果我是女人我会选择嫁警察或者医生,那个对社会实际意义更大。我就不说了
。。。。低调
说实话吧。愿意当兵的大部分是什么样的人。家里没什么钱,学习差,家里觉得管不了的。而且大部分装x的都是义务兵。又不是强制兵役。和平年代裁军又不是一两次。而且又不是冷兵器时代。要那么多军体拳选手有什么用。每一个职业都有存在的必要。当兵的和做医生的警察的难道就有高低之分吗?
哥们,顶你
听说当兵久了会被洗脑和传销差不多。
订楼主 我之前就看到挺多的就挺生气发了一条类似的 结果脑残没给过
20楼,我把你举报了
啊啊啊啊,当兵不是为了,白痴白喝带几年拿退伍费吗?我是农村的文化低别喷啊,还有我们哪当兵都是这样
能在后面叫大婶的,你也别装了,你也不算什么好鸟,好兵孬兵不是因为这个
这贴你什么时候发的,这几天没看见当兵的自拍啊,你不是矫情是什么
你不用手机?那怎么糗百体运用的这么纯熟?怎么知道那么多兵在发自拍?
军人也是人,也需要跟社会接轨,都理解一下,军人的不易
军营是一个纪律严明的地方 该遵守的还是应该坚决遵守 那样才像个军人嘛
真受不了现在当兵的有什么好骄傲的,你考不上军校在这里得瑟什么呢?我有一朋友就说在部队安逸、不想出来打拼,还一脸部队多么多么崇高,自己多么骄傲。最烦这种人了。什么本领没有一天到晚矫情。有本事你升职啊?几年兵有什么意思。无语
支持楼主,支持13楼
楼主不要矫情啦,现在监狱都有手机,我不信部队没有?
那你发个毛,不要装
我上了这么久都没见过军人自拍,楼主却说有很多!他说他不怎么玩手机你们信吗?
当兵的素质参差不齐,理解理解,你不装逼还不要别人装逼就说不过去了
别说的自己多么纯洁似的,我还不相信你在部队不偷偷用手机,装什么装
一直很讨厌这种人,当兵前也不是什么好鸟
就你不是个垃圾,就你是好人,你不知道特么不能用手机啊,就你这逼样还沾沾自喜的说别人,我呸,狗篮子,
真正的军人!我赞!
大哥你丟了兵的智商
欣赏你这样的军人,有骨气。不矫情,
51楼21岁就混中尉了,游戏里的吧?老哥我36了还在两毛一上踏步,惭愧啊。
哈哈,有想当兵的,没有点背景,和个人实力。相信我!没有当合同兵恭喜。你浪费两年青春。
兵痞真他妈烦,军训有些教官真傻逼,跟他妈的色比一样,一副精虫上脑的样子。就他妈会装逼。
严重支持。退役特种兵飘过
他们不刷这点可悲的荣耀感,还能刷什么
光说不练假把式,你这样说我们就该信吗,装,这个年代谁不用手机,说得自己多高尚一样
当兵的就不是人了吗?有毛病
呵呵为什么感觉这么虚伪啊
这个必须顶
记得当年在部队有小姑娘给我们合影我们都跑
因为怕违反纪律
顶起!!!
有一个我老家的当兵的给我纸条,说想吃麻辣烫,然后被我骂了一顿,唉!突然觉得当兵的没什么好人了。。
顶你,老兵
你这样说就对了,力顶,免得有些自以为是的。
兵痞太多!穿着一身军装约炮!可恶!
我当了十七年了,到现在三十大几了,连个老婆都找不到,没脸见人呀!穷当兵的,可悲可悲!
有好工作谁去当兵,我妈说了好男不当兵。重活最不缺的就是人,上军校还不错,当兵算了吧。
这种照片还是别发的好,这已经泄密了,部队本来里不让用手机的。虽然都偷偷再用,这么高调。迟早出事
你不关注糗百,你咋看到人家用手机。
约不到泡…发牢骚来了
部队原本神圣,而现在却…
十二年的老兵飘过,楼主在装逼
确实 那些军痞晒张自拍照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保卫国家,维护世界和平
军人有好有坏,不能要求每个军人做得和你心目中的一样好吧。军人岗位不同,体会到的不同。
说得好,退伍兵一个。
还严禁以军人身份上网等等等等,请问你说你是当兵的?条令学到哪了?
真他妈装逼。
支持你!军人就要有军人的样子
顶!说的好!
最鸡巴烦这些矫情的兵痞…天天搞得真事,你刚开始当兵什么目的自己不清楚么…别装奉献高大上…滚蛋
真他妈的假,虚伪逼
我也烦他们装、支持你。
真搞笑,sb不知道自己是sb,工具不以为自己是工具,还荣耀感?和平年代,小兵一个还真以为自己多有用啊?
我的高中同学就去当兵了,他说平时手机聊聊天还行,就是不准发照片,被抓到会有惩罚的,那那些其他当兵的发照片都会被惩罚吗?
看见你们这些刷存在感的兵痞子就烦,你们有jb用,对了比我能打倒是真的。一群傻逼!(当然你觉得你是我说的那种垃圾兵痞,欢迎来搞。)
说的好,顶!
说得好,晒自拍的军人最恶心了,本来军人是光荣的,他们一自拍就像所有的军人都像他们那逼样一样,天天矫情就滚回家吧。
应该通报,纠察那去了
条令条例不能只是嘴上说说
军人的荣耀只属于军人
源于灵魂深处
所有的炫耀都只能叫做矫情
这样的人不赔属于这个团体
内心对部队是很敬佩的,但是就是容不得当了两天兵就在那里瞎显摆的,看着就烦,支持楼主
你装什么逼啊,哥也是部队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再说,哪个当兵的不是至少有两个手机啊,别把自己说的高,大,上,丢人
我想给你一万个赞!!
强烈支持楼主啊,其实
兵哥哥,我审的贴,哇咔咔就是得过,让那些人看看
十一楼你十二岁当兵么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你是唯一一个当兵的贴子我给赞的 都是没有军人我们会怎么怎么样 没有医生呢 没有工人呢 每个人都在自己岗位上奉献自己 没有谁高人一等
楼主以为自己是谁呀教训部队的人,好笑
我当兵七年了也没用过手机,看都没看见过,今天休假回家,买了个手机下载了糗百发的评论。楼下你信吗?
对头,不需要在这里刷存在感
拉倒吧你,你谁啊
我想问,你是哪的啊?
要是当兵的都能像你这样子想就好了
自我感觉荣誉感十足
偶像啊,没当兵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谁给你们的荣誉感
对,好多当兵的晒自拍还说求别喷。上次一个兵晒训练的地方,我说我认识那里,可以卖情报去了。结果那家伙给我发了很多纸条,开始骂我,又说不是他自己的
最多的就是退伍开始搞矫情!老子那么多年都没矫情过,楼下你说是不是,么么哒!
顶上去!部队不允许在公众地方征婚,娱乐。
后才能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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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受欢迎的爆笑笑话换防_小宗师专辑:一把锉刀。第一道沉重的铁门。总有一天我会获得自由。——博尔赫斯《囚徒》列车到站是凌晨两点四十。晚点整四个小时。我站在车厢连接处抽烟,质问每一个路过的乘务员,但这帮表情冷硬堪比火车轮子的鸟人对此不予置评。我只好用我能想起的一切恶毒语言小声咒骂每个消失在车厢里的背影。我知道这很无聊,但终究聊胜于无。出了车站,一起下车的另外几人同接站的亲朋迅速消失在西北初春清冷的夜色中,只剩我跟个傻子似的站在车站门前昏暗的灯光下形影相吊。我又点上一根烟,故作镇定而内心慌张。值班的铁路警察告诉我,这里离县城八公里远,这个时候不可能有出租车。建议我考虑顺着大路向西步行到县城,或者就在候车室坐到天亮。我认为这两个建议每个都比另一个更他妈扯淡,可我也没有不扯淡的办法,只能仍旧傻子似的站在那里束手无策。踌躇间,对面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两束灯光,刺破浓浓夜色扑面而来。接着,一辆沾满泥水的丰田越野车在高高的台阶下停住,我注意到车前挂着一块离这个边远小城至少一千公里的山西牌照。请问是五十八团政治处的周副主任吗?司机走下车,在黑暗中高声问我。我诧异地应了一声。尽管这鬼地方绝不该有人认识我。来人快步走近,到离我五六步远的时候,这个穿着立领夹克、牛仔裤和耐克鞋的年轻人突然停下来看着我,仿佛我是一只长着翅膀的兔子。你瞪着我干吗?我说,你不是燃料班的刘振峰吗?不认识了?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早混到大机关当官去了吗?你听谁瞎说,我从来也没当过什么官。我反问,你怎么来了?指导员让来的。哪个指导员?你说哪个指导员?除了孙璞,还能有哪个指导员?你胡扯什么?孙璞不是刚去世吗?是刚去世。他要活得好好的,我才不会请假跑两千里地到这儿来。你就更别说了。刘振峰咬着嘴唇想了想,转身往回走,走到车前又转回身,冷冷地冲着我,周副主任,要坐车走吗?刘振峰的口气令我极为不快。我很想同样恶狠狠地拒绝他恶狠狠的邀请,然而尽快找个暖和地方落脚的念头扫荡了我的自尊。迟疑了几秒,我提着包走过去,把自己和包一起塞进后座。车门还没关上,刘振峰一脚油门,车立刻蹿了出去。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车走了好一会儿我才问。我试图打破沉默的尴尬。我不知道。我打电话问团里。他们只说来一个周副主任,可惜不知道是你。你要知道是我会怎么样?刘振峰没有回答。我坐在他后面,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在冷笑。我想,一定是。车停在水青大酒店门前。我没想到这偏远小县还有这等去处。环顾四周,唯有此处霓虹闪烁。大概这是县城最好的酒店了,但不知房间贵不贵。眼下不比机关,如果出差住宿超出标准,回去报销将会非常麻烦。我们住这儿,你住哪儿?刘振峰稍稍扭转头问我。你们?你,还有谁?也没谁了……就李庆文、韩小毅他们几个。这儿的标准间多少钱一天?一百二。你们都住这儿,那我也住。我松了口气说,正好见见大家。他们早睡了。那没事。明天总能见。那也不一定,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去。你们明天去哪儿?办我们的事。你是官方代表,我们是民间活动,你就不用知道了。你什么意思?我忍不住冒火,来劲了你还。刘振峰不再说话。我摔上车门,去前台登记。刘振峰停完车从大门进来,穿过大堂径自进了电梯,视我如同无物。我不想理他,可等电梯门关上,还是忍不住扭头看,直到楼层显示屏停在“7”上。给我登个七楼的房间。我对服务员说。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贱兮兮地去住七楼。有些事情无法解释。比如我们为什么会进化成这副嘴脸而不是一条鱼、一只蟑螂或者一棵会说话的铁树。宾馆房间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些。有热水、空调、吹风机、体重秤和一袋免费赠送的速溶咖啡,还有付费的方便面、鲜橙多、剃须刀和安全套。洗了把脸,我对着镜子发了会儿呆。这个印堂发暗眼袋浮肿嘴唇干裂目光呆滞的家伙就是我。我冲着镜中有些陌生的自己笑笑,露出几颗可耻的黄牙。毋庸置疑,我完蛋了。就在那个划时代的饭局结束之前,我还是基地干部处素来谨言慎行的周干事,然而一场宿醉醒来,却发现自己已赫然载入基地机关丢人史傻逼列传。两天后,我被贬到数百公里外戈壁滩上的导弹五十八团干政治处副主任去了。除了我老婆和儿子,没人送我。我岳父也没去。他已经退休了。当晚同赴饭局的老苗私下告诉我,那次我喝高了,情绪亢奋、力大如牛,冲破他们的围追堵截,跑去政治部主任家门前如泣如诉地号叫,歌词大意是痛斥领导用人不公任人唯亲,把好不容易才空出来的副处长位置给了资历能力均逊于我的别人,是新世纪新阶段涌现出的又一只狗官云云。如此凡十五分钟,直到被火速赶来的警卫连应急机动小分队如狼似虎的战士拖走。虽然我对自己创造的这段历史毫无印象,但我不得不承认,那些醉后疯话确如翻滚的岩浆在我心底郁积许久。到团里报到之后,我除了龟缩在办公室和宿舍,哪都不愿去,谁也不想见。当然,好像也没什么人打算见我。好比一个负责拉大幕搬道具跑龙套的群众演员好不容易混到一个角色,现在导演突然又改变主意,让他去演路人乙,还他妈是个B角。造物果真要弄死个人。在团里生不如死地呆了将近一个月,终于在一个阴沉的上午被政委召见。我有些兴奋地奔上三楼,刚走进政委办公室,就被叫住了。周副主任,你在高级机关是什么样我不大清楚,不过在这个团里,部门副职进我和团长办公室是要喊报告的。我瞬间被暂停,僵在原地,不知是该安静地走开还是勇敢地留下来。浑身的血直往脑袋上涌,如果用针扎一下头皮肯定会喷射而出,嗖嗖嗖,就像鲸鱼那样。可事实上我并没有做出任何不理智的举动。冲动是魔鬼。这个魔鬼刚刚把我从都市扔到了戈壁滩,再扔下去我将死无葬身之地。我还能怎么办?我只能操他的三代以内直系血亲——在我幽暗的内心深处。这次就算了,下次注意!停了一会儿后,政委说。他那张板结的柿饼脸向我表明,虽然我就近在能数清他秃顶上毛发数量的地方,感觉却比黑瞎子岛到曾母暗沙更遥远。在机关的时候,他一来开会准会联系我,一见面就牵手抚背称兄道弟,一喝酒就惺惺相惜肝胆相照,时不时给我捎几条好烟,发些趣味不是那么高级的段子。这使我相信我们的交情将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那只是冰箱里的食物,一断电就腐烂发臭。四营一个转业干部前天在老家出车祸死了。他还没移交地方,还算是团里的人。政委说,你抓紧时间去一趟,把后事处理一下。我已经给财务说了,你去借五千块钱带去,当是团里的一点心意。我去合适吗?我本能地推托。当然合适。你在机关那么些年,处理这种事不会有问题。五千块钱是不是少了点?这才四月份,光接待工作组就把党委机动费用了一半。政委悲愤地看着我,这钱已经不容易了!问题是这个干部的情况我一点都不了解,叫什么都不知道。你看看就知道了。原来跟你一个单位,都是六十二旅的,没准你还认识。政委递给我一页纸,其实这小子带兵挺有一套的,干活也卖力,就是有时候比较……那什么一点。去年底本来想提他当教导员,结果他一门心思要转业,我亲自找他谈都谈不通。这下好了吧?人死了,什么都没了。我觉得应该上床休息,可是竟不困。也许该考虑一下明天的安排,要去的地方、要见的人和要说的话。问题是脑子始终滑丝般空转。坐在桌前抽了两根烟,我从包里取出政委在办公室递给我的那张干部卡片。在卡片右上角,我看到了孙璞那张戴着浅色半框眼镜、熟悉又讨厌的脸。有几次我甚至想把拳头抡到这张脸上。然而当政委突然告诉我这张脸的主人已经不在人世时,却令我感觉近乎荒谬。五年前,我是导弹六十二旅四营三连的连长,他是和我搭班子的指导员。五年后,我成了被领导放逐的失败者,他成了被汽车撞死的倒霉蛋。突然死亡总是令人震惊,因为这常令生者措手不及。但话说回来,我既然对自己费尽心思绕了一个长达五年的圈子又回到五十八团这个可悲现实都能努力接受一样,接受孙璞之死相比之下无疑更容易些。唯一令我不满的,其实只是让我来处理孙璞后事这一很不厚道的安排本身。1977年出生,1995年高中毕业考入军事院校,1999年毕业,历任技师、排长、旅政治部组织科干事,2002年任连队政治指导员,2005年随六十二旅四营转隶至五十八团。这些我不用看也清楚。至于我们分道扬镳之后的五年,就简单得只剩短短两行仿宋字了:20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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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3地空导弹兵第五十八团四营副营长;2010.03经本人申请确定转业。在机关时,我不知经手过多少这样高度概括且不带任何细节和感情色彩的简历,却从没像此刻这样感觉冰冷。这简历看似画出了一条人生轨迹,但事实上不过是几个点,你不知道每个点之间究竟是靠直线还是曲线连接,好比一本有目录无内容的书,一座有墩无梁的桥。惶惑间,电话突然响起。大概是刘振峰要为刚才的不礼貌向我道歉?我想着拿起话筒,不料听到的却是个陌生女声。先生您好,请问需要服务吗?不需要。我有些惊讶地扣掉电话。作为一个经常出差的已婚男人,不可能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我只是惊异于她时至午夜仍不知疲倦的敬业精神。没过一分钟,电话又响。我没接,直接把电话线拔了。我盯着孙璞的照片又看了一会儿。和他共事两年,我从没这样认真地注视过他。在我的记忆里,我和他的目光很少交会,偶尔触碰也像两块磁铁的同一极那样强力互斥。不过现在,他被困在一寸免冠照片里,再也无力与我抗衡。这时候,门铃响了。我犹豫了一下,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化了浓妆、染着红发、穿黑色吊带裙的姑娘。先生您好。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是来做服务的。服什么务?我握紧门把手,谁让你来的?这不是712房间吗?她说,刚才我们接电话说712房间需要服务的。你搞错了。我飞快地关上门。我是军人。是有家室的男人。我必须忠诚于我的婚姻和家庭。至少现在我很坚定。回到房间坐下,我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刘振峰的冷淡我无话可说,而挑衅则无法容忍。我给前台打电话问了刘振峰的房号,然后穿上外套出门。走廊尽头701房间虚掩着门,在楼道墨绿色地毯上投下一道窄光。我在门口站了几秒钟,然后一把推开了门。这个大套间内烟雾弥漫。写字桌正中靠墙放着一幅孙璞的军装照,相框右上角斜系着一条黑色丝带。显然,这张照片和我刚才看的那张来自同一底版。几个人横七竖八地坐在沙发上,没有谁像刘振峰说的那样在睡觉。五年未见,我依然可以一一记起他们姓甚名谁。当年的燃料班班长、二级士官刘振峰坐在茶几前吃方便面,当年的燃料车二号手、列兵韩小毅在抠脚,当年的水车司机、一级士官马军在喝啤酒,当年的燃料车二号手、上等兵张鹏飞在看手机,当年的燃料车三号手、上等兵李庆文甚至还抱着吉他在弹拨。看到我,他们都愣住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韩小毅迟疑了一下,把两只臭脚塞进拖鞋,慢慢站了起来。连……他刚说了一个字,再看看别人,拼命把后面那个就要吐出来的“长”字咽了回去,噎得他直翻白眼。刘振峰看我一眼,继续低头吃面。这种毫不掩饰的轻蔑令我怒火中烧。要是放在五年前,我肯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最低限度,我也要让他们打扫一个月猪圈和厕所,让他们每天中午和晚上各踢两个小时正步,让他们每人写三千字检查再禁假一个月。然而此刻我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我们之间已不再有任何隶属关系。刘振峰,玩笑开过头了。我说,当兵的不该搞这个。我们没搞。她来敲我们的门,我们只好让她去找别人。刘振峰说,我们已经脱军装了。我一时无语。过一会儿才开口,那你现在干什么?瞎混。不愿说算了。我转向韩小毅,你呢?现在在干啥?我?韩小毅不好意思地用刚抠过脚的手指挠挠头,我在县城干保安。混口饭吃。不像刘班长,都成了煤老板了。新兵蛋子说你自己就行了,提我干球?刘振峰红着眼冲韩小毅低吼,就你屁话多!行了行了,你屁话也不少。张鹏飞站起身从桌边拉过一张椅子放在我身边,很客气地伸出手,领导请坐。他们没一个肯叫我一声连长。这帮狗日的。小张,你现在干什么工作?没干啥,搁家种地呢。他笑笑,顺便养些猪。马军,你呢?闲着。马军轻轻摇晃着手里的啤酒罐,没人没关系,回去分不了工作。李庆文呢?请叫我麦戈,谢谢。麦戈?这是我送给自己的新名字。叫什么你不还是那个李庆文吗?那不一样。李庆文用拇指拨了几下琴弦,我现在是歌手麦戈。这段时间我在后海演出,你有空去北京的话可以看看,不过至少得买一瓶啤酒喝才能看。我感到沮丧。一对五,格局明显对我不利。五年前,我可以站在五十个兵面前破口大骂,他们都得给我一个个站直了听着。那时我是连长,他们是我手下的兵。我认为他们最重要的义务就是服从我。现在,曾整日披挂的权力盔甲已被剥去,我变得软弱无力,以致当年见了我绕着走的李庆文都可以调侃我。这绝对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我应该立刻起身走出这个充满敌意的房间,却不甘心这么灰头土脸地离开。于是我就这么硬着头皮,在灰蓝色烟雾中与他们沉默地对坐着。你们都成家了吧?不知过了多久,我问。我想在面前这大雨中沙土包垒就一般坚韧的工事上打出一个缺口,所以决定再主动一次。仍无人回应。他们连看都不看我。这没什么可保密的吧?我努力笑笑,刘振峰,你结婚了没?我结了。刘振峰突然抬起头,狠狠地瞪着我,你呢?你离婚了没?我的脸瞬间滚热。他们无一伤亡,我却被又狠又准地刺中了软肋。傻逼!我骂一句,站起来往外走。对,傻逼们都去了五十八。刘振峰说,只有一个聪明人没去!我转回身,扑上去要打刘振峰。刚揪住他的衣领,就被几双手死死抓住,动弹不得。手放开。刘振峰表情淡淡地看着我说。我松开了手,一脚踢翻身边的椅子,摔门而去。和衣躺在床上,却异常清醒。如果没见到刘振峰他们几个,我会睡得很好。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好比自己老婆出轨,知道比不知道更可怕。离开701房间到现在,我的脸一直滚热,心底仿佛加勒比海底,那五千米深处向外涌流的热液令我焦灼难安。在我看来像野战伪装一样臻于完美的隐藏,在刘振峰他们那里竟如昼间旷野上集群冲锋一样暴露无遗。我清楚地记得刚接到换防命令那几天,整个营里炸了窝似的乱作一团。换防是因为全旅各营都换了新兵器,唯独少了我们四营。我们从前负责的防空区域已被性能优越的新型武器系统交叉覆盖。我们和手中这套曾在国土防空中立下赫赫战功的老式兵器在这里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这让全营官兵在感情上难以接受。同样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我们将离开这座繁华城市去五十八团所在的苦寒之地。部队与部队往往因驻地不同而不同。大城市驻军军官可以在当地结婚安家,即使到了离开部队的那一天,大多也可以就地转业到这座城市。而换防去五十八团所在的边远地区则大为不同,那里显然只是一个游牧之地而非定居之所。营里的已婚干部虽然仍可以转业回到这里,但不得不与妻子两地分居;未婚干部如果不能保持与本地女友的恋爱关系并将其进化为婚姻,则会彻底失去回到这座城市的理由。而士官们工作也不好做,很多人的家属或女友都在这座城市打工,只有大城市才有这么多的机会。这和远赴戈壁滩驻训不一样。在外训练几个月尽管比较艰苦,但实弹打靶结束后部队就可以耀武扬威浩浩荡荡地班师。那是完全可以预期的生活,甚至可以算是一种享受。换防则是种严厉的改变和困顿的现实,它将使我们本可预期的生活重新变得不可捉摸。所有人都清楚,我们将一去不返。关于换防前的那段回忆,时常令我联想自己入伍不久一次惊险的跳伞训练:安-26飞机刚起飞不久发动机就空中停车,警报声骤然响起,不要说我等新兵,正在谈笑风生、有过上百次跳伞经验的老兵们大都面色如土,腿软得连机舱两侧折叠坐椅都踢不回去。伞训教员还算镇定,大吼着让我们快跳。我站在第一名,应该第一个跳。可我不敢跳。我被吓坏了。飞机高度太低,我怕主伞还未张开自己就已如断弦的琴一样变成一坨戛然而止的肉泥。我双手死命撑住舱门不肯往外跳——求生的本能瞬间放大了我的力量,连雄壮的伞训教员都弄不动我分毫——把所有人都装进了可能成为棺材的飞机里。万幸的是飞行员沉着老练,发动机再次开车成功。一下飞机,伞训教员一脚把我踹翻在地,沉重的伞包和心情压得我半天都爬不起来。相比之下,部队换防固然无涉生死,却直接影响每个人的生活乃至命运。当年孙璞走了,我没走;现在孙璞死了,我还活着。这也许就是选择的结果。孙璞选择了他认为正确的,就跟我选择了我认为正确的一样。这他妈有什么对错之分吗?何况没走的何止我一人?刘振峰他们竟然视我如同仇人,他们懂个蛋!我在心里为自己辩白着,同时又觉得可笑。当时旅政委找我谈话时,我表态要坚决听从组织安排,带领全连一个不少地完成换防任务。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这是岳父大人教给我的策略。按照他的指点,我在谈了很多做好换防工作的具体打算后,才淡淡地告诉政委,有件私事本来不想说,不过还是觉得应该给政委汇报一下。我说,我家属有外遇,目前正在商量离婚的事。不会吧?你小孩还不到一岁,不应该呀!是不应该。可能因为我老呆在连队,顾家太少了。我说,不过无所谓,离就离吧。离了正好轻轻松松地去五十八。这种态度可不行。工作重要,家庭也重要。政委很严肃地看了我半天,你爸知道这事不?我知道他说的我爸并不是我亲爹,而是我时任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的岳父。因了我这层关系,他们得以认识并开始称兄道弟。我摇头否认。我只需要给政委一个可以不去五十八团的理由就足够了。言多必失。谎言更甚。据说每个男人每天至少要撒三次谎,比如不想接电话就说忘带手机、晚上出去打牌就说在加班之类的,但那些往往并非出于恶意。而真正够级别的谎言绝非说几句话那么简单。还需要相应的表情、眼神、肢体动作和长久记住自己每一句谎言的超凡记忆力。更重要的是,重大的谎言往往是对自己价值观的强烈反动,动机在于想得到本不该得到或者不想失去本应失去的某些自认为重要的东西,通常不到万不得已绝对说不出来。我还是上等兵的时候,一个老乡很想回趟家,苦于没有假。其他老乡帮着出主意,让他家里发电报说“母病重”,这样可以请事假回去几天。这提议遭到他严词拒绝。他认为他母亲把他拉扯这么大实属不易,为了回家咒她老人家绝对天理不容。道理就是这样,谎言有时不是被说出来的,而是被逼出来的。正如我深知我应该带着连队走而我不想走,所以我不得不给自己找个留下的理由;正如我深爱我老婆并希望和她白头偕老,所以我不得不说我要和她离婚。此前我一直自认为是个称职的军官,带兵严格甚至近乎严苛,我不收受士兵的任何礼物,也不与他们建立私人感情。我从未想到换防的事令我如此纠结。但我没办法。连长的身份摆在那里,我没有理由不执行命令。可作为丈夫和父亲,我又觉得我不去五十八团的理由很充分。如果不是因为老婆孩子,像孙璞那样打着光棍,没准我也会豪气凌云,带着全连义无反顾地西出阳关无故人也无所谓。但这话已然不能再从头说起了。毕竟不管愿不愿意,全营数百人都服从命令踏上军列去了遥远陌生的五十八团,而我则成了九个没走的人之一。至于当初离婚的借口如何落到刘振峰手里并成为最具杀伤力的武器,我不可能去问,也不可能向他们解释什么。这永远解释不清。我们不可能站在对方的立场上——就像站在冰雪覆盖的冥王星上回望地球那样——去考虑问题。事已至此,那就随他去吧。再怎么说,我也过得比孙璞好一万倍。岂止一万倍。孙璞已经归零,而其他任何数都可以是零的倍数。那么,我应该过得比他好无数倍。思绪纷乱时,门铃再响。我很警惕地走过去打开一条门缝,看到的却是韩小毅。连长,不好意思。韩小毅小心翼翼地端一盒冒着热气的方便面挤进来,半夜三更也没地方吃饭,你凑合着吃点儿吧。韩小毅竟然叫我连长。从前我每天都会成百上千遍地听到这个称呼,但比起来全都不如韩小毅这一声。我一边给他让座,一边接过他手里的面。我看到面条上有一只卤蛋和一根切成段的火腿肠。滚热的面碗捧在手里,突然令我有些感动。看我吃了两口,韩小毅有些局促地站起来,连长你慢吃,我先回屋去了。别急别急。我赶紧放下碗,生怕他跑了,再坐会儿,咱俩聊聊。刘振峰就是那个臭脾气,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没事,以前在六十二的时候他就对我有意见。那年我让他复员,不过他还是留队了。我知道他为这事记恨我。没听他说过呀。韩小毅说,他主要是生你没跟我们一起去五十八的气。你们也生我气吧?我们……韩小毅脸红了,两手不知该往哪放,反正……我没有。没事。有也没关系。我笑笑,你是怎么知道指导员去世的?刘振峰给我们群发短信了,说能来的都来送一下指导员。我请了个假就来了。我们保安队一大半都是退伍兵,陆海空二炮武警都有。队长原先也是空军,他还挺理解的,就让我来了。刘振峰又是怎么知道的?他的消息怎么会这么快,比我们知道得还早。我也搞不太清。他说出事那天晚上,他梦见指导员在导弹运输车前头喊他,他正站在车上加注,戴着防毒面具没法答应,等他把加注口的铅封打完,指导员就不见了。他怎么找都找不到。第二天早上他打指导员手机,是指导员弟弟接的,告诉他说指导员出事了。他扯淡!我差点被面条呛住,你看他哪次加注的时候戴过面具?他以为他技术好,连防护服都不愿穿。你说他是不是在扯淡?……不知道。韩小毅有点紧张地看着我,反正他就是这么讲的。他从来都这鸟样。你记得有个星期六他外出超假到半夜才回来,我狠狠收拾他的那次不?那次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去送个迷路的老太太回家。本来我不太想收拾他,一听这屁话我就火了。老奶奶又不是出租车,你一招手就来一个?瞎编都不会编!我气哼哼地说了几句,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于是缓和了语气问,明天你们有什么安排?也没啥安排,早上起来准备先去指导员家里看看再说。韩小毅说着再次站起来,连长,太晚了,我先走了,你吃了赶紧休息吧。小韩。我也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谢谢你。你能来我很高兴,真的。连长你别客气,这是应该的。他慌乱地摆摆手,那年我爸做手术的时候,你和指导员给我家寄过钱,这恩情我一直记着哩。你听谁说的?我被他说愣了。在我的记忆里,并不存在这样一段情节。说实话,那时我很少注意这个新兵,只记得有一次因为专业考核不及格,我曾在全连面前骂得他当场哭起来。那次我爸收到三千块钱,留的是老四营的地址。之前指导员问过好几次我爸的病情,过几天家里就收到钱了,我就一直以为钱是指导员寄的。到五十八转了士官以后,拿到工资我要还给他,结果他说那不是他个人的,是你和他一起代表连队党支部寄的,是组织上的一点心意,硬是没让我还。我一点也想不起我和孙璞曾经给韩小毅家寄过钱,我甚至不知道他爸做过手术。以我和他的紧张关系,不剑拔弩张就天下太平了,决不可能一起去干这种事。大概是孙璞想找个不让韩小毅还钱的理由,所以才把我扯进去。这感觉让我很不自在。我应该告诉韩小毅,说我压根没给他家寄过钱。可这话说不出口。孙璞把我的嘴给堵上了。起床后,我拿着免费早餐券去楼下餐厅吃了两碗粥和一个煎蛋。没有见到刘振峰是我放心吃早餐的前提条件。我觉得我进入了某个误区,这样很不好。我干我的事就对了,完了就赶快离开这个破地方,完全没必要受任何人影响。按照这种指导思想,我决定先去民政局。这是个看上去和我见过的其他县城没什么区别的县城,很多楼房仿佛从刚施肥的耕地里长出来,玻璃幕墙和瓷砖非但无法掩盖反而强调了俗气。街上四处是果皮和塑料袋。一辆骡车拉着大葱与汽车并驾齐驱。擦肩而过的行人操着我听不大懂的方言,这种坚硬刺耳的方言我从没听孙璞说过,如果他用它来跟我抬杠一定会令我加倍厌恶。相比之下,我成家立业的那座城市是多么繁华漂亮,仅穿城而过的一江春水就足以令她流光溢彩令我流连忘归。人们创造了神又膜拜神,建造了城市又迷恋城市。城市提供了某种并非专属于我却可以为我享用的优越。至少在离开她去五十八团之前是这样。接待我的是民政局分管优抚工作的副局长。他很热情地替我倒茶。我们之间不存在什么棘手问题。我们都清楚,按照民政部规定,孙璞的情况只需按照病故军人对待处理即可,手续并不复杂。孙璞的父母还好吧?闲聊了一会儿后我终于转入正题。孙璞父母去世快十年了。你不知道吗?他有些诧异地望着我,他自己也没成家,只有个腿脚残疾的兄弟一直靠他供养,倒是符合领抚恤金的条件。我脸热了一下。我不知道他父母已去世,更不知道他还有个残疾的弟弟。这也正常,他不说我当然不知道。我们这边没什么问题,按规定办就可以了。他说着说着放低了声音,不过事故处理上可能会有些问题。我听说撞人的司机是酒后开车,肇事后又逃逸了。不过我们这小地方没地方躲,马上就给拘起来了。公安局那边本来是按刑事案件办的,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把人又给放了。具体细节建议你去公安局那边了解一下。我看着他不知说什么。他有点尴尬地笑一下,按说我不该给你说这些,不过我还是觉得你知道一下比较好。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和副局长握手道别后走出县政府大门,我突然踌躇起来。我来仅是代表部队处理孙璞后事,无义务也无权力介入司法纠纷。至于肇事司机是否要负刑事责任,那是公安司法部门的事。这些年机关教给我的一条基本经验就是,除了领导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孙璞的死于我就像纽约或者开普敦的一起谋杀案一样没有意义。再说了,就算把肇事司机扔到汽车轮子底下碾成碎渣,我也不可能再回基地机关,重返往日生活。说到底,孙璞和我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曾经共事过将近两年罢了。那时我在机关前途看好,下到连队既可以提前一年晋职,又可以有个基层主官任职经历,所以我就去了,恰好和孙璞同一个连队,仅此而已。刚到连队任职的时候,我其实挺想和他搞好关系,但很快就发现这是缘木求鱼。最初我还让着他,毕竟他任职早我一年,但后来我发现文弱外表和固执性格极不和谐地统一在了他身上。下连不久,我在军训科时的老科长打招呼让我关照他的内侄入党,以便回去安排工作。我认为这完全是人之常情,便答应了。不料在支委会上讨论党员发展对象时,孙璞却死活不同意。他的理由是,那个兵表现太一般,不够入党条件。我知道那小子是有些毛病,但也不至于像孙璞说得那么差。他把自己整得跟刚从嘉兴南湖那条革命红船上下来的一大代表似的,一脸的英特纳雄耐尔。可就算一大,不还有张国焘和陈公博当代表吗?于是我继续坚持。不料他说,宁可全连一个不入,也不能有一个不合格。他什么时候表现好了,党支部肯定会考虑他。不然的话。他最后说,除非我这指导员不干了。我气坏了。会后,他却来找我谈心。说刚才的话并非针对我,主要因为入党是件大事,不严格把关会挫伤大家,请我不要介意。说得我还轻微地感动了一小下,觉得他这人挺诚恳。但接下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在骨干调整、人员分工、经费使用这些事上,他一次一次和我唱反调,演唱结束后又一次一次找我谈心。妈的我都快被他整晕了,不知道他究竟是智商太高还是情商太低,总之我渐渐无法容忍了。我的结论是,此人酷爱充当真理的化身,简言之就是酷爱装逼。平心而论,他很多意见并不算错,但正确的意见用在不适当的场合就不会有好结果。这跟婚礼上不会有人告诉新人你们未必白头偕老并且迟早都要去见上帝一个道理。不过我很清楚,在军政双首长制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连长和指导员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绝对两败俱伤。但终于还是闹翻了。原因并不复杂,完全是工作上的事。刚当连长那年十一月,基地要来旅里组织专业训练考核,动静搞得非常大,弄得各营连都异常紧张。军事训练归我主抓,我对这事当然很在乎。考核前两个月,我把老婆孩子扔给岳母去照顾,每天从早到晚握着秒表盯在训练场,看着号手们一遍又一遍地调整加注刻度或者抱着加注枪一次又一次爬上爬下。我给每个岗位每个号手都建了一套考评办法,谁跟不上进度谁中午别想休息。借用公文语言,那段时间我真是“聚精会神抓训练,一心一意谋打赢”,“表现出了很强的荣誉感责任感”。本来训练进行得很顺利,各战位号手的技术水平提高得很快。按照上面要求,组织考核必须全员全装,考核组随机抽点。话虽这样说,在这个节骨眼上,没谁真敢把水平差的拿出来考,否则出了纰漏人就丢大了。我在训练科当参谋的时候,对应付各类考核的办法了如指掌。没想到的是,我准备挑选业务最强的骨干组成“一号班子”参考的方案刚在支委会上提出来,立即遭到孙璞的强烈反对。理由不外乎什么背离了考核目的、违反了战斗力成长规律、会给战士们造成误导等等。平心而论,我是为了把这次迎考工作搞好。毕竟丢人不光丢我的人丢连队的人更是丢旅里的人。这个人我无论如何丢不起。可照孙璞这么一套一套下来,我两个月起早贪黑的辛苦全成了偷奸耍滑弄虚作假的伎俩,顿时把我气炸了。我和他在连部大吵起来,最后我抓起水杯摔碎在连部墙上,大怒而去。谈崩以后,我决意不再理睬孙璞。军事训练的事我要说了不算还当个鸡巴连长。我把全连专业兵定了两套班子,并命令不论考核时点到谁的名字,上的都只能是一号班子。开始大家有点不习惯,不过很快就适应了。考核前一周,旅长带着机关亲自来营里检查迎考工作。营长汇报完毕,正等旅长指示,坐在第二排靠后的孙璞突然站起来要求发言。他问旅长为了迎接考核是否应该搞“一号班子”。旅长被他给问住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当然不允许”。我注意到旅长的脸色很难看。这就对了。我们所处的是一个权威不容怀疑和挑战的时代。但检查结束的第二天,旅司令部派人对每个连队的专业人员进行了重新核对,同时要求采取编号而非点名的形式组织考核。这意味着我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那天晚上,我和孙璞再次发生冲突。我骂了很多难听的话,要不是副连长拉住,我想我真会和他打起来。尽管旅长有要求,但为了拿到好成绩,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带了两条烟找到训练科的同事,请他帮忙务必点刘振峰参加一号手专业考核。虽然这小子平时毛病很多,但业务水平很不赖。孙璞把我推到了井里,我得靠刘振峰把我拉上来。可事实上,刘振峰没有拉我上来,反而朝我脑袋上扔了一块大石头,砸得我好长时间缓不过劲来。考核那天,刘振峰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硬是把温度表少看了整整十摄氏度,直接致使输出量计算错误,燃料被加冒了。考核成绩下来,我们连的加注专业全基地倒数第一。我站在街边,一时没了方向。我凭什么要去为孙璞做这些额外的努力?本质上,他相当于与我同乘一车的路人,即使并肩同坐一排坐椅,也依然是一对陌生人。且不说那次考核令我至今胸中块垒难消,单说提升不成又遭谪贬的处境,就足以令我心灰意冷。能安稳呆到年底转业回家就行,其他的一切我都不想关心。一瞬间,我的心突然放松了。看来我成功说服了自己。我花了半个小时沿着县城主干道走了一趟。回到宾馆房间后,我给民政局副局长打了个电话,请他下午派个人和我一起去趟孙璞家。电话一挂,昨晚蓄积的倦意顿时汹涌而至。在被完全淹没之前,我突然想起下午去孙璞家里看看之后,已经没什么必要继续呆在这里了。我拿起电话打到前台,订了晚上回部队的车票。下午三点手机响时我没听见。睡过了。直到被民政局的小张敲起来。梦里正和老婆做爱,儿子却哇哇哭起来,我们的活塞运动才被迫中断。自从老四营换防走后,政委就把我安排去了旅干部科当干事,说这样方便照顾家里,增进夫妻感情。一年后基地干部处要人,我又去了基地机关。这几年除了出差,就算加班再晚,我也一定要回家睡觉。我喜欢在家的感觉。这种日子直到一个月前被发配到五十八团之后才宣告结束。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怎样,一旦这么久不见他们娘儿俩,每晚都睡不踏实。我知道背后有人说我之所以和我老婆结婚不是因为她有多好而是因为她爸有权,理由是我比较帅(说实话我对自己的长相也一直挺满意)而她又黑又瘦相貌平平。这纯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扯鸡巴淡。我爱上她是因为她很聪明。虽然我总说她傻。女人一聪明就容易可爱。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她爹是干吗的,也从来没问过。我无法就此问题作出任何声明,但我确信我深爱我老婆,更不用说我们的宝贝儿子了。至于我岳父,只能算是我娶妻捎带的赠品。当然,这个谢了顶又爱喝茅台的赠品对我也有着重要意义。下楼时我一直在回忆刚才的梦。这个梦再次坚定了我年底就转业的决心。而且我很高兴没有梦到孙璞,这从一个侧面印证了不论他活着还是死去都无法对我造成任何影响的根本结论。打车去孙璞家的路上,我给韩小毅发短信问他现在何处。昨晚我幸亏要了他的手机号,为的就是掌握他们的动向。看到他回复说在殡仪馆时,我的心放了回去。晚上我就可以走了,这期间我绝对不想再遇到他们。孙璞家住在县城郊外化工厂的一栋老旧的家属楼内。小张显然在此前进行过一番调查,他介绍说孙璞父母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来此插队的南京知青,后来招工进了这个现在已经倒闭的工厂。可能是职业病的原因,父母不到六十岁就先后去世,现在只有他得了小儿麻痹症的弟弟独自住在这里。走进墓穴般黑漆漆的楼道,我的鼻子顶住烂菜帮子、醉酒呕吐物、尿臊味混合而成的异味冲击波之后,突然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我的味觉记忆中,只有一种与之匹配,那就是导弹燃料的味道。那是一种人工合成非自然的气味,一种能把导弹推上高空的物质发散出的气味。第一次闻到它时我就感觉像一个巨大而结实的靶标气球紧紧顶在我鼻子上,力道十足。干这行的都知道,燃料有毒,危害精子,连队许多老同志的下一代基本都是闺女。我们每月几十块钱的特种专业补助不是白拿的。所以准备要孩子那段时间,每次专业训练只要上面没人来检查,我总是尽可能离燃料车远一些。我最喜欢呆在水车旁边,那里比较安全。如果不得不靠近燃料车,我一定要戴上面具,即使吊着个过滤罐的破面具常常把我憋得半死。但在这个地方,我不该闻到这久违的燃料味儿。你闻到什么味儿了吗?我问小张。闻到了。他笑笑,味道不大好。这一定是错觉。燃料分子几年后不可能还顽强地吸附在我鼻孔里,那么一定是化工厂的污染物成年累月渗入了墙壁缝隙中。无论如何,这熟悉的味道越来越强烈,逼迫我去点根烟来驱散它们的包围。我把手伸进兜里掏烟,却发现忘在宾馆了。你带烟没?我问小张。我从来没向一个不熟悉的人要过烟,这太他妈丢人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抽根烟的愿望突然变得空前强烈。强烈到如果地上有个烟头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捡起来点着就抽。短短几秒钟,我额头渗出一层细汗。这感觉像极了那次跟基地司令员工作组下部队,车开了两个小时没停,我憋着一大泡尿也没敢吭声,好不容易挨到了目的地,我带着即将爆炸的膀胱冲进厕所,足足尿了两分钟。可眼下和那一次毫无可比之处。这简直是邪门了。你等我一下,我去门口买包烟。我停住脚说,五分钟就回来。你没事吧?小张关切地看着我,你脸色很不好。我没事。我说着转身往下走,刚到楼梯转弯的平台上,就听头顶上有人说话。别跑了,我这儿有烟。我仰头,看到了李庆文那张巴掌宽的瘦脸。你在这儿干什么?我抽烟的紧迫感又陡然消失了。我代表家属迎接部队领导。我张嘴想训李庆文,最终还是忍住了。这是套逼仄的两居室,老式家具已很陈旧,却还算整洁。我并没有看到刘振峰他们,只有李庆文和一个苍白瘦削的年轻人。他和孙璞一样也戴副眼镜,只不过是黑边的。他坐在桌边,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得过小儿麻痹症,根本看不出他是个残疾人。孙琰。小张招呼道,部队的领导来看看你。孙琰站起来,绕过桌子,两腿一长一短双肩一高一低地晃过来。我连忙迎上去阻止,但他还是坚持给我们沏了茶,并且谢绝了李庆文的帮助。是这样。我自我介绍了一下后说,团党委、首长和部队对孙副营长的事都感到很震惊很悲痛,特地委托我来看望一下家里。一个是希望你节哀顺变,再一个是看看家里还有什么困难,能解决的我们尽量帮助解决。没啥。孙琰淡淡地说,谢谢了。有。李庆文突然站起来插话,撞指导员的凶手肇事逃逸,为什么没抓起来?我真想把他拎起来扔到楼下去。真他娘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小子刚下连我就觉得他很不着调。有一回在澡堂,我叫他过来给我搓背,他很没眼色地打量一番光溜溜的我后来了一句,连长,我发现你包皮有点长,应该去割一下。差点没把我鼻子气歪。因为他高中毕业,会弹两下吉他,写点小诗小词小曲什么的,孙璞就推荐他当了文书。这下好了,两次营里通知开会,他一次记错了时间,一次记错了地点,害我挨了营首长两顿批。第一次回来我臭骂了他一顿;第二次就没那么客气了,回到连队朝他屁股就是两大脚,接着就让他打背包滚回班里。孙璞还帮他说话,说新兵犯点错误实属正常,多教育就好了。我很不客气地说,慈不掌兵,我就信这一条。想教育你去教育,我没那工夫。你要想让他当文书,那就当好了,我再另找一个。孙璞无奈,只好又去找李庆文谈心。他一贯这样,喜欢用些小恩小惠笼络人心,我刚骂完人,他就上去好言安抚,好人都被他当了。我最看不惯他这一套。要不是他,李庆文的胆子怎么能喂得这么肥?别瞎说!我瞪李庆文一眼,抓不抓人那是公安部门的事,人家会依法办事,你懂几个问题?反正撞了人不抓就是不对。李庆文声音矮了下去,却还在那里嘟囔,我们都打听了,他是酒后开车肇事,百分之百他的责任!我心里一震。他和上午民政局领导说的如出一辙。谁有没有责任、有多大责任不是你说的。你得相信组织,相信法律。我很没底气地教育李庆文。我不能继续跟这个傻小子纠缠下去了。关键人物是孙琰。他没什么事我就可以撤了。我转眼看孙琰,他坐在桌前,翻着一本相册,像是没听到我们的争论。我从军装内兜取出装钱的信封放到桌上,这是部队党委和机关表示的一点心意,起不了多大作用,只是表达一下我们的心情。孙琰眼帘低垂,没有回答。屋里顿时变得极其安静。谢谢你们。过了一会儿孙琰才说,说实话,我跟我哥的关系没你们想的那么好。小的时候我爸妈就喜欢我哥,不喜欢我。好吃的都给他吃。他每次都留着给我,越是这样我越恨他,我宁愿不知道还有这些好吃的。我记得他军校刚毕业的时候,老给我说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破厂子,这个破县城,到大城市去了。还说以后也要把我接去。我听了就很烦。因为我知道我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呆在这个地方。最后大城市还真让他去成了,可惜人家又把他撵走了,还不如从来没去过。他不是被撵走的,是他主动要求走的。李庆文试图解释,我上午不都给你讲过吗?是他带着我们全连走的。走的时候他站在台子上给我们作动员,手一挥一挥的,特别有型。他还教我们背古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那什么,反正就跟一个乐队一样,他是主唱,是灵魂人物。要不是他,我们才不走呢。不管咋样,反正他走了。孙琰语调平静,可我忽然发现,他的眼泪正像缓缓凝结的树脂一样滴落,在相册的塑料纸上溅成一小朵一小朵的泪花。我不知该说什么。在劝慰别人这方面,我的语言向来比较贫乏。李庆文都比我强多了。我可能只擅长劝慰自己。我很同情孙璞,更同情孙琰,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悲伤。只有失去了自己珍视的事物才会悲伤。而我仍然认为自己并没有因孙璞的死而失去什么。我心底海沟黑暗的最深处,甚至还曾有过一丝不甚明朗的快意。这很罪恶,我知道。可这是真的。这一刻我注视着暗自垂泪的孙琰,表情和内心一样复杂。我想我该走了,我只是还没想好用什么合适的话向孙琰告辞。在新华书店门口和小张分手后,我去附近超市给政委买了两条烟。其实我没必要这么做。与买烟送他相比,我更愿意用一坨随便什么屎塞进他嘴里然后再用宽胶带封上。可不买不行。不买会比买了更让我寝食难安。这在最初是一种游戏规则,但现在无疑已演变成了一种习惯。何况明天回到部队还得向他汇报情况,当他接过这两条烟时,会明白这是我彻底告别过去从此臣服于他的无声表达。在前台取到车票,剩下几个小时顿时变得轻松。我把东西收拾好,刚烧上水,手机突然响了。连长,你现在在哪儿?韩小毅似乎很着急。在外面。我含糊地答应着,怎么了?刘振峰他们刚才被警察抓走了!警察抓走了?我愣了一下,你们干什么惹到警察了?他们把人给打了。就是那个开车撞指导员的。我说别去,他们不听,非去,咋都拦不住,东找西找找到人家家里去把人给打了。韩小毅声音直哆嗦,人家都报警了,他们还要打,警察把他们都给铐走了。你怎么没事?看他们报警我就先跑出来了,等我回头看的时候,他们三个刚被弄进警车,然后拉着警笛就走了。打得厉害吗?搞不大清楚,反正我跑的时候看刘振峰和马军拿椅子正在砸那家伙,后来啥情况我就不知道了。抓走了活该!谁让他们打人的?还上门去打人!我顿时很上火,打也就算了,还让人给抓住。你们干的这叫什么鸟事?不是啊连长,本来我们是去讲理的,没想动手,可不知道那家伙和刘振峰哪句话说得不对了,刘振峰正好站着,他正好坐着,刘振峰一脚就踹在他脸上,把他给踹翻了。然后就乱打起来了。韩小毅快急哭了,连长,你是领导,帮忙想想办法呀!我能有什么办法?韩小毅把我刚刚转好的心情又给搞坏了,你们现在又不是我的兵,你说我能怎么办?你是领导,肯定有办法的。肯定有。再咋说,你出面也比我们强啊!那你可说错了。这地方你不认识人,我也不认识人。咱俩都一样。我很烦躁地说着,只想立刻挂断电话,但终究还是编了个借口,我刚接到部队电话,有紧急任务让我回去,一会儿我就得去火车站了。你也别太着急,去找警察说说好话,不行就让刘振峰交点罚款。行吧,先这样啊!不是的连长……韩小毅还想说什么,我直接把电话挂了。我看看表,五点五分,离开车还有将近三个小时。六点钟退房正好算半天,过了点又得算一天房钱。我想了想,关掉手机,然后把那袋免费速溶咖啡冲上。我打算在房间呆到快六点的时候再退房,然后出去吃饭,这样到火车站的时间比较合适。我脱掉外套,端着咖啡,想坐在沙发上看会儿电视,可一个台也看不进去,觉得心慌。起身在房间走了十几个来回也静不下来。最后我站起身,从桌上拿起手机。刚开机,电话就响了。一个陌生号码。我一般不接陌生号码,何况还在漫游,便按了拒接。不想那个号马上又打了过来。我忽然明白是谁在打了。不会吧?李庆文说,连电话都不敢接了?什么叫不敢接?你小子说话给我注意点!刘振峰的事你真的不管了吗?我想管,可惜管不了。我人生地不熟,怎么管?你根本就不想管!能管你也不会管!我没想到李庆文竟会气急败坏地叫起来,你光想着你自己!当年去五十八的时候你就这样,现在你还这样!我受不了了,猛地挂断电话。电话又顽强地响起来。我不接,把它塞在被子里,它仍不停地响,一遍又一遍,弄得我几乎崩溃。响了十多次后,终于沉寂下来。我呆坐在沙发上,好半天才猫着腰走过去,像排雷一样小心翼翼地把手机从被子里取出来。就在我要关机的那一刹那,它又短促地叫了一声。我拿起来看,是李庆文发来的短信:要不是刘振峰还在缓刑期,打死我也不会求你。因为你背叛了三连!背叛了我们!他说我背叛。我没想到这个词会有如此大的杀伤力,令我面红耳赤胸闷气短几乎要背过气去。我闭上眼睛仰靠在沙发上,胸口堵得难受。五年前我就想过他们会这么看我,那时我想,反正永远不会再见,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无所谓。可没料到一条短信就把我击伤了。制怒制怒制怒。我拼命地告诫自己不要把李庆文的短信当回事。他说什么都无法说掉我一根球毛。从天上掉到地下的事我都扛住了,一个短信算个屁。连个屁都不算。这不过是激将法。可惜他找错人了,我不是什么鸡巴将军,我只不过是个得罪了将军的落魄的正营职副主任。我不会吃他这套的。让他去死吧!在沙发上坐到快六点,我觉得头皮不像刚才那样一跳一跳的了。我凭什么要管刘振峰?那次考核以后,我已经把刘振峰和孙璞视为一丘之貉。我不能把孙璞怎么样,但我绝不能便宜了刘振峰。年底老兵退伍时,我一门心思要把刘振峰弄走。我知道留队转士官的事连队说了不算,可让他走却容易得多。考核那天刘振峰正发着高烧。考核完是我送他去的医院,烧到三十九度。孙璞说,他一声没吭带病坚持,应该表彰才对,怎么能让他走?我不管那么多。我说,反正你别想让我同意将一个给连队抹黑的人留队转二级。门儿都没有!孙璞不吭声了。上次吵翻之后,他态度变了一些,但不是根本的改变。所以这对我来说还是一样。果然,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连长,咱俩应该好好谈谈。我觉得我们之前有很多误会,需要好好沟通一下。我简直服了他。又要跟我谈!我断然拒绝了。我说了句狠话。我说,没这个必要。我只希望离开连队以后,咱们就当从来没认识过。孙璞低着头,很久没吱声。最后他抬起头看着我,刘振峰的事我们不争了,看民主测评结果怎么样?大家让他留,我们就报,大家让他走,就让他走吧。孙璞又一次得逞了。他力主把刘振峰留下,可怎么样呢?他认为的好兵还不是犯事了?我不知道刘振峰究竟犯了什么事,但显然不是什么送老奶奶回家这样的事。在我不多的法律常识中,缓刑是不用在监狱服刑的,只有在缓刑期间违反某些规定,比如现在被拘留这样的事被通报到他老家的公安机关,缓刑才有可能被撤销。如果是这样,刘振峰就得正儿八经地去监狱服刑了。我看看时间,该去退房了。我抱着脑袋思考了几分钟,站起身提起箱子往外走。走出去就好了。我看着映在电梯门上模糊的自己心想,等坐上火车,与这里有关的一切就消失了。电梯门打开,我第一眼就看见李庆文和韩小毅正坐在对着电梯的沙发上。我操。电梯门还没完全打开,我就不由自主地连按几下关门键。电梯门重又缓缓合拢。我确信这一定是世界上反应最他妈迟钝的门。电梯重新上到七楼。我提着箱子站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举动。太他妈扯淡了。我竟然被我的兵吓得抱头鼠窜。我无法接受背叛这个词,不过我部分承认我欠他们的。可我说不清究竟欠的是什么。这种感觉与五年前连队换防走的时候如出一辙。当时我并不在场。我已经在几天前去政治学院的短训班报到了。所有迎风招展的红旗、写满豪言壮语的横幅、等待装车的兵器和那些熟悉的面孔我都没看到。他们走的时候,我正发着高烧躺在学院的医院里,那里离四营驻地至少有一千五百公里。医生说我烧得很厉害,而他却找不到病因——四营走的前一天我开始发烧,走后次日我就退烧了。这也许是我从远古时代祖先那里继承的一段规避风险的DNA在作祟。那时我坚信一切都会过去并最终消失。但看来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容易,就像在孙璞家楼道里闻到的燃料味道一样。发了约摸十分钟呆,我脸部的高温渐渐恢复正常。我不能再这么站下去了。要么回到房间把自己反锁起来等他们离开,要么重新坐电梯下去面对他们。二选一。这是个选择,或者也是个机会。我说不清楚。也许我该投个硬币决定,可是我没带硬币。所以我再次进了电梯。电梯门打开时,李庆文他俩还坐在那里。我深吸一口气,提着箱子向他们走去。你们……吃饭了没?我隔着茶几问。他们没回答,仿佛听不懂我的话。过了几秒钟,韩小毅站了起来。李庆文和我对视了几秒钟,也慢慢站起来。在连队的时候,只要不是在厕所蹲坑,他们每一个人不管以什么样的姿势坐着,见到我都会乖乖站起来。即使动作慢了也会被我痛骂。我不确定距离是否产生美,我只相信距离产生权威。权威总是建立在高台之上并与之高度成正比。我没办法让自己像孙璞那样和他们坐在一起嘻嘻哈哈没大没小。好在现在他俩因为我而站起来了,这让我在沮丧的同时稍稍找回了一丝满意。咱们去吃点饭。我说,我请你们。李庆文不说话。韩小毅看着我,你不是要走吗?我是要走,不过不是现在。连长,韩小毅说,箱子我帮你提吧。不用,我让服务员送回房间。我心内仿佛某处阀门被突然打开。我说,等我一下,我把票退了。吃了一碗牛肉面和一只茶叶蛋。另点的一碟酱牛肉我吃了差不多三分之一。韩小毅吃了一碗面、两只茶叶蛋和剩下的牛肉。只有李庆文心不在焉地挑了几根面。他的茶叶蛋被韩小毅给吃了。我看看韩小毅,他还在吸溜着面汤。再看李庆文,他把目光移走了。他大概因为刚才的短信而尴尬。其实我也一样。我依然恨他的刻薄,当然还有刘振峰的鲁莽。按照李庆文和韩小毅的说法,刘振峰他三叔开的小煤窑塌方,亡一人重伤两人。事故一出,他吓得连夜逃跑,最后躲去刘振峰家。刘振峰劝他自首,但他不肯去,呆了一夜就走了。结果第二天就被抓获,接着刘振峰也被逮捕。他三叔因重大责任事故罪被判刑三年,附加罚金和民事赔偿。刘振峰则因包庇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两年。他说为了请假来送指导员,差点就给派出所的人磕头了。韩小毅拿张餐巾纸抹去额头的汗,最后他写了封血书,人家才让他来了。现在闹成这样,要是被他们知道就完啦!我点点头。其实我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事远远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给民政局副局长打电话,但不出所料,他委婉地表示爱莫能助。挂了电话,一时间觉得很茫然。我知道有个人有能力帮我解决眼下难题,问题是他不可能帮我这个忙。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出任何可用的办法。别说在这个人地生疏的县城,就是在部队,我也不再是原来那个我了。他们坐在我对面,渴望我能把刘振峰他们三个从拘留所捞出来,那是因为他们并不了解我的失意和落魄。有些话,永远无法表白。咱们先去看看他们再说吧。沉吟许久后我说。既然我的心变软了,那就只有让自己的头皮变硬。我们去了公安局治安拘留所。但所长的态度比政委还令我肝疼。开什么玩笑?所长把我的军官证像扔街头小广告一样扔回桌上,不可能!我知道我知道。我赔着笑脸,不过这里面情有可原。他们的指导员——我这儿只管关人,不管为啥关人。所长很不友好地瞪着我,我没工夫跟你在这扯皮。你们赶紧走吧,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了。我没权力放人,上面通知关我就关,通知我放我就放。是是是,你说得对。我仍旧覥着脸解释,我就是想问问有什么解决办法。解决办法?把他们关起来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几个外地人敢跑到人家家里打人,拘留十天算是便宜他们了,你还想保他们?现在人还在医院躺着动弹不了呢,要是把人打坏了,就是涉嫌故意伤害,要负刑事责任的!你别生气,你听我说……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你几句轻飘飘的话就让我放人,你以为你是哪级领导?他们是我带的兵,我是他们连长。我说,都是表现很好的兵……还表现好?所长再次打断我,这狗日的不肯让我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看你们当兵的都是些啥人,就这地痞流氓的样子你还认为表现好?嘁!我再也笑不动了。除了刚才那一句,他前面说的话虽然不中听但全都占理。但很多时候,一句错了就等于全部都错了。操你妈。我轻声说。我感觉如同一只ZIPPO打火机被轻轻打着,火苗在微风中跳跃。你说啥?所长的眼睛瞪大了。我说我操你妈。听清了没?刚才的打火机被扔进汽油,烈焰瞬间在心内爆燃,我猛拍桌子,操你妈个傻逼!你算个什么鸡巴东西!当兵的怎么了?你连当兵的一根球毛都比不上!我的话正确与否有待商榷,但我的怒吼显然让所长惊呆了。他半张着嘴看着我,没有丝毫反击的迹象。我觉得浑身都在哆嗦。离开连队后,我再也没有这样清醒地咆哮过了。办公室骤然陷入死寂。韩小毅李庆文和另外两个警察都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我和所长强硬地对视,彼此的胸膛都剧烈地起伏着。过了好一会儿,我的呼吸才平静下来。你想干啥?他把音量调小,这是公安机……少来这套!我打断他,你惹到我了知道不?我告诉你,我的兵我可以说,你不行。你没这个资格!我说完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所长叫起来:你牛逼!你的人还在我手里!那拜托了。我说,请你把他们照顾好。回到宾馆,李庆文抱着吉他,不弹也不说话。韩小毅又在抠脚,也不说话。我抽着烟。我们都沉默着,看着窗外变成越来越浓的黑。我刚才要是不骂他,会不会好点?后来我问。我觉得不会。韩小毅说,要我我也不放人。那说明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李庆文说,要我我就放。你看你看,又骂我,老是欺负新兵……韩小毅委屈地抱怨。你们几个是约好了一起来的吗?此刻,我终于可以问他们一点问题了。没。刘振峰给老三连的战友群发短信,我收到就来了。李庆文说,反正我也是自由人。一共就来了我们五个。连赵强也没来。韩小毅说,他咋能不来呢?指导员对他最好了,没指导员他现在当个屁排长。是跟你一批的那个赵强吗?我说,脑袋大大的那个?就是他。他后来考上学了,现在在五十八哪个营当排长呢。刘振峰给他打电话,他说他忙,来不了。刘振峰问他说你爹死了你能来不?他说刘振峰你爹才死了。两个在电话里对骂。这货不是个东西。韩小毅说,连长,你回去以后替我们收拾收拾他。我苦笑一下。其实我们都不是跟指导员特亲近。最亲近的都没来。刘振峰还以为最少能来二十个呢。他也太乐观了。李庆文把脸贴在吉他琴颈上说,魏鹏原来还一直想把他姐介绍给指导员呢,也没来。王路、丰力扬、钱小锁那几个,天天往指导员屋里跑,他们都没来。你们为什么来?也没啥。觉得应该来就来了。李庆文轻轻拨了几下琴弦,刚到五十八的时候指导员给我们说,除了考上军校和套改中级士官的以外,他把我们带来,就一定把我们送走。他说,等我们走了他再走。我以为他只是那么一说,没想到他做到了。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来送送他。我就是最后一个。指导员去车站送我的时候说,他马上也走了。那阵我还不知道等我一走他真给上面提出来转业了。韩小毅眼神呆呆的,我走的时候,他们都说团里要提他当教导员哩。我没有看到孙璞是怎么带连队走的。离部队开拔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我吃过晚饭往回走,他突然从后面赶上来叫我。你要能不去五十八的话,就最好不要去了。这话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不去?我扭头看他,第一反应是他听到了什么风声。没别的意思。我是想,你孩子那么小,两地分居太苦了。他说,不像我,无牵无挂,不受影响。我没考虑那些。我不明白孙璞何以对我说这些,我只能理解为这是他的试探。所以我很生硬地说,走不走听领导安排,我个人没意见。孙璞笑笑,放缓了步子。我丢下他走了。连队走的前一周,我接到了去政治学院学习半年的通知。我和他的回忆从那时起便各奔东西。虽然在此前我们早巳貌合神离,但至少还在共事。换防以后,我们就再没有过任何联系。我觉得我已经把他忘了,没想到在这个陌生小城,关于他的回忆会像泉水般汩汩涌出,令我思绪漂流,灵魂浮动。孙璞真没结婚吗?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找了个话题,我记得在六十二的时候他正谈着一个女朋友。就在离旅部最近的那个农行上班,还来过连里好几次。头发长长的,长得不错。别提那人了。就是她害得指导员一直没结婚。韩小毅坐直了身子,我们一走人家就要断,以前还老叫她嫂子。操,白叫了。指导员也是,老放不开,天天惦记着。后来我听六十二的老乡说,人家的娃都好大了。你懂个屁。得不到的才叫爱情。李庆文说完,开始拨动琴弦,弹一首我熟悉却想不起名字的曲子。他吐字含混地唱着,不时停下来吸溜着感冒带来的鼻涕。我站起来,拉开门走出去,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摸出手机找那个三年没打过的号码。我很多次试图把它删掉,但总是因犹豫而未遂。现在我终于知道,它为什么依然留在我手机里的原因了。我不知道他还用不用这个号。我甚至有点希望他早已不再用这个号了。在我短暂而混乱的思绪中,电话通了。我的心瞬间狂跳,下意识地又挂掉了。我出了一身汗。我紧紧攥着手机,看着窗外点点灯火。我需要积蓄勇气再拨一次。就在这时,电话突然响了。哪一位?是副处长吗?我是周亦平。虽然我听说他已经当了处长,我还是小心翼翼地选择了从前的称呼。小周?今天怎么想起打电话了?打扰您休息,实在不好意思。没事,我也在加班呢。你怎么样,挺好的吧?不怎么好。我说,犯了错误,下到五十八去了。噢。打电话是给我说这事吗?不不不,是别的事。我尽量加快语速,生怕电话突然被挂掉,我原来在六十二搭班子的指导员转业回家联系工作,遇上车祸去世了。我来处理后事,现在就在水青县城。老连队的几个兵特地从外地赶过来送他,听说肇事司机是酒后开车,情绪比较激动,就把人给打伤了。人家报了警,现在有三个兵被关在拘留所。您看能不能给这边公安局说说,把他们放出来?恐怕不行。副处长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这是法律程序,我不能随便介入。我知道我对不起您,没脸再求您。我发起急来,可这事我实在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求您帮帮忙!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这和过去的事没关系。这是两码事。我实话说吧,被拘留的几个兵里有一个在家里犯了点事,现在还在缓刑期。在连队的时候他是个很好的兵!要是被通报回去,就可能被重新收监!行行行,我知道了。你先挂了吧,我问问再说。我还想说什么,那边已经挂断了。我心顿时凉了。站在原地抽了两根烟,然后低着头慢慢往回走。我不能埋怨他。他怎么对我都有道理。能接我电话已经不错了,臭骂我一顿也很正常。我只能恨我自己。当年是他把我从旅干部科推荐到基地干部处的,于我有知遇之恩。那时他是副处长,一直把我当兄弟一样对待,手把手地带我写材料、办会议直至接人待物。可世事无常。如果不是那次跟他一起去外地开会,他就不会把那份机密文件交我保管,我也就没机会把文件弄丢。如果工作组调查时我承认而不是矢口否认自己保管过文件,他就不用去承担这重大责任。如果不是因为这起严重失密事件,他会毫无悬念地接任处长而不是被安排转业……如果真的可以成为如果,那就好了。一进房间,韩小毅正在门边热切地看着我,连长,我看你刚才在外面打电话,是不是有办法啦?打是打了,我摇摇头,不过没用。他是什么人?我原来的领导。他是哪的领导,能管上这事吗?你需要知道那么多吗?我没好气地说,同时又觉不忍,过一会儿又说,他转业了,在省公安厅。哈,公安厅!这厉害,肯定能行!韩小毅兴奋起来,这下刘班长不用回去蹲班房了!连长,你早咋不打呀?你是领导,领导都是很管用的。早打的话刘班长他们都出来啦!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我害过他,害得还不轻。要不是今天这事,我一辈子也不可能给他打电话。韩小毅笑容僵住,一屁股跌坐在床上。连长。李庆文突然放下吉他叫我,请你再给他打一个吧!这一声让我的心大幅度晃动了一下。我点点头,拿起手机重拨。可听到的却是对方已关机的提示。我再打,依然是关机。我想起下午自己关手机的情形,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悲。我看着李庆文,仿佛吃了很苦的药,绝望地摇了摇头。这样不对。李庆文喃喃自语,不应该这样的。他话音未落,手机突然响起来。小周,着急了吧。刚才手机打没电了,刚找了块电池装上。我已经把情况给市局的张局长讲了,他说这属于特殊情况,情有可原。他会安排人通知县局放人。但你要去办一下手续,还要给他们写一份保证书。我鼻腔发酸,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生怕听漏了一个字。……现在我把县局冯局长的手机编个短信发给你,你直接和他联系。如果有问题的话,你再给我打电话。我加班怎么也得到十二点以后了,你直接打就行,别不好意思。我说不出话来。小周?听得到吗?我很想说点什么,可除了一声谢谢,我什么也没说出来。天凉,所以夜市不算热闹。不过有风味特别的烤肉、烧热的红枣茶和不知名的高度白酒就已足够。我们围坐在烤炉边说话。准确地说是他们五个。他们在说孙璞,每个人都说,像一次座谈会。我静静地听他们回忆那些换防之后的往事。那些本可以成为但最终未成为我的往事的往事。那些细小的碎片不可能拼接出逝去生活的原貌,却依然折射出耀眼的光亮。其实刚到连里的时候我觉得指导员肉乎乎的,一点没魄力。张鹏飞说,2007年挖光缆沟那次,记得不?我干得贼欢,没注意指导员从后面过来,满满一锹土就扔他脸上去了,整得他满嘴都是,一个眼镜片都裂了,他都没骂我。晚点名还表扬我挖得快。后来换防走的时候我才发现他这人绝对杠杠的。旅长政委把营里干部集合起来在文化活动中心开会,那天我正好在门口执勤,看见旅长一上来就说,我今天就想看看我们六十二旅四营,到底有没有一个指哪儿打哪儿,不提任何困难、要求的干部。结果从营长教导员到底下一片人,都把脑袋塞在裤裆里没反应。看得我都急,真想站出来说,末将愿往!可惜不行,咱不是干部啊!过了没一分钟,我看见人堆里站起来一个,我一瞅,靠!这不是指导员吗?我的脸再度滚烫。好在有酒精的掩护。张鹏飞说得没错,那天我也在场。我记得我的屁股自始至终都像被焊在了椅子上一样,纹丝没动。我甚至还记得孙璞站起来的时候,身后有人轻声骂了一句“傻逼”。我的吉他是复员走的时候指导员送的。他说我以后肯定能写出好歌。我现在写四首了,还卖了一首。本来想着写到十首就想办法出张唱片,然后用那种粗粗的签字笔签上名寄给指导员。李庆文停了一下说,现在不用寄了。刘振峰盯着炉火说,有一天晚上我失眠,睡不着肚子又饿,就爬起来去炊事班找吃的,结果啥也没找到。回来我看见指导员宿舍的灯还亮着,就想去找他吹吹牛,顺便看看他那儿有吃的没。又怕他有事,就悄悄爬到他窗户下面往里看,正好看见他手里拿着张照片,眼泪汪汪的。照片上的人我看不清,估计还是在六十二谈的那个女的。我第一次见指导员哭,吓得我连拖鞋都跑掉了。后来几天我都不敢和他打照面。我老觉得可能指导员根本就没哭,是我做梦梦见的。就跟指导员走的前一天在梦里喊我一样,醒来我就觉得不对劲。因为加注的时候我是基本不戴面具的,那个梦里我戴着面具,手里还抓着加注枪,就是没办法答应他。指导员也是人呀。韩小毅说,刚到五十八的时候,他每天给那女的写一封信,让我出去买菜的时候帮他寄,还让我不要告诉别人。我一直没给你们说过。你寄了多少?我终于忍不住问。两百四十一封。每封都厚厚的,背面还都编着号,我记得是两百四十一封。咱说点高兴的吧。大家沉默了片刻,马军把刚烤好的板筋给包括我在内的每个人分了一串之后说,指导员刚当副营长,我开营里的小屁股车跟他去步兵师跑电影片子。到了人家大门口,卫兵一见是空军的车牌,只让人进不让车进,我和指导员只好下车走进去提片子。刚进大门,我一回头看见又来了个给部队送菜的毛驴车。等我们出来,毛驴车没了,指导员就很火大,走到大门口人家的总值班室去找值班干部,说你们陆军老大哥也太那个了,连个送菜的毛驴车都让进,为啥不让我们的军车进?人家手往外一指,说谁让毛驴车进了?我们扭头一看,那头驴被拴在大门外面的树上,他们让送菜的伙计自己把驴车推进去了!我默默地听着。我几乎怀疑他们是否在说孙璞。这个孙璞和我印象中的那个孙璞完全不像是一个人。可我无法否认他们的确就是同一个人,同一个孙璞。咱再给赵强打个电话吧。马军提议说。给那个牲口打电话干球?刘振峰红着眼睛,不打!咱集体在电话里削他。马军说着摸出手机,准备好啊,大家一起啊,谁不来谁是孙子啊。噢,对了,不好意思啊连长,你除外。马军的山寨手机设成了免提,很响亮地“嘟”了几声后,传来赵强被吵醒后迷糊又不满的声音。谁?知不知道几点了?马军。我们来给指导员送行。一想到指导员在的时候对你好成那样,天天帮你补习功课你都不来送一下,就特想给你打个电话说句话。说啥?赵强的声音顿时绷紧了。五个人像听到了口令似的,一起把脑袋凑到电话前齐声高喝:赵强!操你妈个王、八、蛋!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胆战心惊。如果此刻我正坐在返程的火车上,是否也会接到同样的电话?我庆幸我留了下来。否则,这个电话一定会像刺刀一样刻在我心头,留下一处永不愈合的创口。猛地看上去,他们粗鲁得甚至近乎无赖,全然没有一点士兵的模样。但我相信这才是他们最本真的面孔和灵魂。我甚至相信,假如他们仍在现役,假如某天遭遇战争,他们会比任何人都更加勇敢。又喝掉一瓶酒后,大家都有点高了。我本来没想动他。可你们知道这狗日的说啥?他说指导员不是他撞的,是指导员故意撞的他!还说他没责任,要不然警察不会把他放了的。我真想打死这个狗日的!刘振峰开始口齿不清地一遍遍重复着这几句话。最初我没听明白,直到猛地惊醒过来。我猝然想起去政院报到之前的那晚,熄灯之后,我在宿舍收拾完行李,等车来接我。我承认那会儿我心很虚,否则不会借着夜色逃离我呆了两年的连队。车还没来,孙璞却来了。你知道吗?他靠在门框上看着我,我为你高兴,也羡慕你。在我听来,那是一种再直白不过的嘲讽。我很郁闷,却无力反驳。真的。他又说。我依旧保持沉默。听到车响,我提起行李往外走,他微微让开,同时向我伸出右手。他微笑地看着我说,祝你好运!我和他对视了一秒,转过头侧着身子从他身边走过去了。我并未同他握别。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或者说永别。他净胡扯。韩小毅说,指导员又不傻,咋会往车上撞?连长你说是不是?我没有回答。我正坐在烤肉摊的一只红色塑料小凳上,手里捏着半塑料软杯烈酒,微闭双眼回望那些触手可及又倏忽而逝、拼命追寻又尽情抛洒、由生而来又向死而去、如春天般明媚又如星光般幽暗的时光。我不敢肯定,那是不是真正确凿地属于过我的时光。原载《西南军事文学》2010年第4期原刊责编王甜本刊责编关圣力作者简介: 王凯,男,1975年出生,1992年考入军校,在西北空军某基地服役多年,现为空军政治部干部,空军中校军衔。曾出版长篇小说《全金属青春》,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创作谈:关于我和那些陌生的自己王凯回想起来,这么多年里自己真正愿意去写的东西,大概也只有小说和情书了。写情书的时候我还很年轻,军衔和工资都很低,但头发和梦想都比现在多许多。那时我坚信未来如同巴丹吉林沙漠上空一样晴朗。还坚信情书是可以打动姑娘的,就跟姑娘坚决不信自己会被情书打动一样。现在我承认,真理掌握在姑娘们手中。但小说不同。在我早已想不起旧情书中那些真诚废话的今天,却依然热爱小说这可以让我自由甚至放肆表达的美好文体。这近似某种与生俱来的神秘需要。那么多纷繁的时光都不容我左右分毫,那些与我息息相关的命运都按照我无法理解的法则运行,唯有在小说中,我能够找到创造或者改变生活的某种可能的慰藉。我一直觉得自己想象力匮乏,从未写过军营之外的生活,我想是因为我更亲近储存我美好时光的大漠军营。就像《换防》,并非我的经历,可我清楚,我写的仍是自己。或者说,是自己的一部分,是诸多自己中的一个。《换防》里的“我”在近于被迫的状态下开始某种自我救赎,他所做的一切从常人的角度不过是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之举,可如果从军人的角度看却不能不说有所缺失。孙璞则是个引子、镜子或者另一种人生。我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尽可能说出了我想要说的。从前我以为情书是写给特定的某个姑娘而小说是写给不特定读者的,后来我发现,不论是情书还是小说,首先都是写自己和写给自己的东西。我是我能够感知和了解这个世界的唯一途径。就像火锅的锅底,所有经过它的食物都将被它改造从而都有了它的味道。所以即便有一天我能够去写军营生活之外的世界和人生,哪怕去写碧海蓝天寂静宇宙人类尚未出现的史前世界(我真这么想过),一定仍然逃不开自己。不过眼下,我还愿意继续去写我熟悉的军营生活。毕竟,所有生活都是写之不尽的生活。感谢给我勇气的《西南军事文学》,感谢给我惊喜的《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感谢给我快乐的文学。提醒您本文地址:相关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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