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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他们去吧,这必定是另一宗买卖婚姻,她只是不明为何新娘笑靥如花。 &&  印大先生顺利成章做了证婚人。 &&  程岭在证书上签字,合法成为印善佳的妻子。 &&  印大替他们拍照留念。 &&  她竟抽不出时间来写一封信给弟妹报平安,待照片印出来再说吧。 &&  下午,换上便服,程岭跟着印氏兄弟满市跑。 &&  印大说:“做任何生意的秘诀不外是尽可能最低价人货,尽可能最高价出货,每一角利钱都不容轻视。” &&  这时老三冷冷插口;“老大,这么精明,你为什么还没发财。” &&  程岭这时开口了:“阿佳,大哥说话,你少打岔。” &&  印大一怔,噶,这是程岭第一次对丈夫发话,他连忙注意事态发展。 &&  只见印三被妻子一句话过去,居然作不得声,讪讪地擦鼻子,只自喉咙中发出咕咕声。 &&  他吃瘪了。 &&  暖,程岭压得住他! &&  印大大乐,例开嘴笑,他这个媒人到此刻才得到些少乐趣。 &&  程岭这时问:“大哥,你方才说到,每一分利钱都重要之至。” &&  “呵是,所以要动脑筋开源节流,价格不能随意提高,那只好在开支上节省,最便宜的菜蔬在田里,同地主商洽好了,清晨自己去割,几毛钱一大桶。” &&  程岭大感兴趣,上海与香港均是大都会,她可以说是在城市长大,从末到过菜地农田。 &&  “什么时候去,早上七时?” &&  “不,”印大笑,“凌晨五时左右,这才抢得到嫩莱。” &&  “对!” &&  印三又忍不住插嘴:“店在晚上十时半才打烊,收拾到十二点多才可休息,黎明又赶到菜田去?我不是人,我是机器?这样做法,会变死人。” &&  程岭算一算,“能睡四五个小时不算差了,我去。” &&  印大又笑,“你要会开车才行,路上半小时车程,菜田在列治文区。” &
“我学开车好了,大哥,买肉食是否也有同样途径?” &&  印大得意地瞄兄弟一眼,“在沙利区有屠宰场,直接订货、当可便宜些。” &&  程岭连忙转过头去看着印老三。 &&  印三抱着头怪叫:“我不去我不去,天,这是怎么发生的,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隶,我是自由身!” &&  嘴巴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知道,这个有一张雪白俏脸的女孩,已是他的主人。 &&  他问得好,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印三茫然,呵,是在他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时候吧,他低下头,千里姻缘一线牵,他已知道她降得住他。 &&  奇是奇在个多月前当大哥有意撮合这头婚事之际,他还千般不愿意,百般抗拒这个女子。 &&  “一一养女是次货,有什一么好人家会把女儿嫁到千里之外!” &&  看清楚了程岭,才知道他根本配不起她。 &&  印大这时说:“今日是你们新婚之日,我不打扰了。” &&  “大哥,”程岭劝说:“吃了晚饭才走,”印大说:“也好,炒两只热荤来吃。” &&  “大哥,冰箱里的鱼怎么都像冰砖?” &&  “唉,这就是外国人的海鲜了,无论什么,往冰格取出,等它融雪,就得一天!” &&  程岭骇笑,“好吃吗?” &&  “不比柴皮难吃。” &&  程岭笑弯了腰。 &&  印三说:“华人只得跑去海边钓鱼清蒸,还有,到海滩去拾蛤蜊回来炖蛋,鲜美可口。” &&  “带我去!” &&  印三高兴地说:“我们明天就出发。” &&  他大哥瞪他一眼,“明天不开店?” &
“休息十日。” &&  “三日。” &&  “七日。” &&  印大看着程岭的笑脸,忽然轻化,温柔地应允:“五日。” &&  少年时,在新加坡,他也有一个可爱的小女朋友,皮肤稍微黝黑些,双眼却一般精灵,两人常约在芭蕉树下大红花前见面。 &&  后来,那个叫秀琼的女孩子的父兄不愿意,叫她同他绝交。 &&  那一日傍晚,她出来见他,穿着沙龙,耳边别着一朵桅子花,并没有走近,远远朝他鞠躬道别。 &&  以后,他再也没见过秀琼。 &&  他要争口气,大丈夫何患无妻,可是,不知怎地,至今他还没有结婚。 &&  后来,每次看到程岭,他都会联想那个黄昏,鼻端忽然充满了桅子花香。 &&  印老三已经很满意,“五天就五天。” &&  程岭也知道,这五天也许就是她余生唯一的假期了。 &&  她没有猜错。 &&  吃过晚饭,印大边喝茶边说;“每次程岭下厨,我铁定三碗饭。” &&  程岭欠欠身,“大哥真客气。” &&  他取过外套,“我走了,先到朋友家议事,借宿一夜,然后到维多利走一趟,回来再找你们。” &&  程岭送他到楼下。 &&  印大回头微笑,“你总是送我。” &&
“有什么委屈,尽管同我说,我与你出气。” &&  “不会啦,我不会受气。” &&  “程岭,每个人像你就天下太平了。” &&  他驾车离去。 &&  程岭回到楼上,只见印三又拿着油漆刷子在忙。 &&  她乘空档换上新置的床铺被褥,全室焕然一新。 &&  两人未有对话。 &&  程岭冲杯茶,坐在摇椅上喝,日后这成为她的习惯。 &&  印三终于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  “你倒底几岁?” &&  “十五岁半。” &&  印三吃一惊,“我比你大许多,我已经甘六岁。” &&  程岭笑笑,“那,你可要好好照顾我了。” &&  “你是养女?””程岭点点头。 &&  “你妈妈怎么舍得将你送人?” &&  “逼于无奈。” &&  “听大哥讲,养父母不给你读书。” &&  “不不,不是这样的,他们对我很好,家道中落了,我自愿在家照顾弟妹。” &&  “倒底不比亲生,辍学的为什么不是你弟妹呢?” &&  “妹妹——”程岭忽然想程雯那小小的圆面孔,无限轻柔地说:“妹妹太小了。” &&  “你喜欢孩子吧。” &&  程岭点点头。 &&
“我们会有孩子吧。”印三试探问。 &&  “当然罗。” &&  印三不出声。 &&  “不过,先要把店里生意打理好再说。” &&  “程岭,那是一盘暗无天日的营生。” &&  “我知道,月大三十一日,月小三十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耽在这店里,看不到日出日落,所有时间栽在厨房,不过,这是自己的生意。” &&  “也发不了财。” &&  程岭笑吟吟,“谁要发财。” &&  “咦,你想怎么样?” &&  程岭看着印三,“我想你对我好。” &&  印三感动了,“我答应对你好。” &&  “事事要替我着想。” &&  “是,我知道,”“不要欺骗我。” &&  印三怔怔地答:“不会啦。” &&  程岭放心了。 &&  她在灯下写信给弟妹,预备在照片印出来时寄出。 &&  等到熄灯之际,发觉印三已在地铺上睡着,呼噜呼噜扯着鼻鼾。 &&  程岭也不觉有何不妥,上床休息。 &&  半晌,她被汽车引擎声吵醒,看看钟,是半夜三点多,她坐在床沿,自觉命运又转了一折,一时间不知是悲是喜,发了一回子呆。 &&  终于又再睡着了。 &&  这一觉,直睡到九点多。 &&  一起身就被印三取笑:“零晨五时去列治文割菜嗳?” &&  他做了西式早餐给她吃。 &
程岭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  跟着的几天他带着她去沙滩摸蛤,到农地摘粟米,在市区看电影,又吃广东茶,逛游乐场与百货商店,她欢喜什么,多看一眼,他立刻替她买下来。 &&  程岭很知道这几天不人性不肆意,以后也许就没有了,故此并不拒绝印三的热情。 &&  她叫他教她开车,又问在何处读英文,暗暗盘算,就算少做点生意,也要抽时间学会这两样工夫。 &&  碰到熟人,印三介绍说:“我妻子”,人家一脸诧异,他不知多么高兴。 &&  我妻子,他心想,我妻子是这样一个可人儿。 &&  到了晚上,程岭替他整理衣物,发觉抽屉里有甘四只袜子,只只穿孔,屋里且没有针线缝补,需要去买,还有一大堆衬衫,因拿到洗衣铺洗,他们大力洗刷领子,很容易破损,程岭懂得把衫领拆开反过来,新的一样。 &&  印三说;“扔掉再买新的好了。” &&  “不,”程岭劝道:“不要浪费,尽量节省。” &&  印大先生来吃饭,笑问在做针线的程岭;“初到贵境,感觉如何?” &&  程岭好奇道:“街上华人妇孺不多,何故?” &&  “已经好多了,”印大感叹;“政府在四七年后才批准华人娶妻,不过新娘抵涉三十天内必定要注册结婚,申请父母者双亲年龄需逾六十五岁,还有,欲与子女团聚,孩子不得超过十八岁。” &&  “这么多规则!”程岭讶异,“我以为歧视华侨是上一世纪建铁路时之不公平现象。” &&  印大表情忽然轻化,“程岭,你知道加拿大太平洋铁路事故?” &&  程岭腼腆,“我出发之前在图书馆看过几本书。” &&  印大感叹,老三有她一半长进他已无憾。 &&  程岭问:“后来,是谁替华人争取权益的呢?” &&  “是两位华裔医生,看见华人寂寞孤单——” &&  印三对这种话题一点兴趣也无,插嘴道:“袜子补好没有,先给我一双。” &&  印大改变话题,“程岭,我给你弄一部一手缝纫机,你不必做得那么辛苦。” &
可是程岭仍然追问:“孩子们也遭歧视吗?” &&  “大战前同日本人一齐上学。” &&  “不同白人一起?” &&  “这叫做种族隔离政策。” &&  “喂,”印三因得不到注意而抗议:“过去的事还说来作甚。” &&  印大与程岭都不去理他。 &&  程岭有点受惊,“我没想到会这样不公平。” &&  印大笑,“我保证五十年后仍然有人歧视华人与犹太人。” &&  “为什么?” &&  “因为我们处变不惊,壮敬自强,惹人妒忌。” &&  程岭忽然想起来,“你们是怎么到加拿大来的呢?”已经是一家人了,这样问,不算冒昧吧。 &&  印大讪讪地不出声。 &&  印三忍不住,“我们冒认远房表叔是生父,付了人头税进来的。” &&  程岭吓一跳,连忙低头补袜子。 &&  第二天他们三个人便开始为卑诗小食店忙碌。 &&  印三的表现比程岭想像中好得多,重物像冰冻肉食都由他抬与杠,最脏最油腻的锅由他来洗。 &&  程岭负责收支。 &&  印大找来帮佣,清理店堂,他摊开笔墨纸砚,写出莱式及标价。 &&  一边教程岭:“食物成本约占售价百分之十五—— &&  你会分数吗?” &&  “我学过。” &&  “好极了,超过百分之十五便会亏本,毛利约为销售价百分之五十五,毛利不同纯利,毛利还末打税。” &&  程岭有顿悟,笑道:“这是会计吧。” &&  印大搔搔头皮,“这是无师自通的算帐法。” &&  “胜在外国人什么都有书可查。” &&  这时当地一声,铁锅掉在地上,又是印三在搞小动作。 &&  程岭与印大相视而笑。 &&
印三仍有孩子气。 &&  第二天小店就要开业。 &&  程岭紧张得一夜不寐,万一没生意,怎么办呢?食物隔夜统要倒掉,又万一生意太旺又如何是好?店面只得他夫妻二人,怕分身乏术。 &&  印三可是天塌下来也不管,自顾自扯鼻鼾。 &&  程岭觉得那样有那样好,不然两人一齐愁得头发白也于事无补。 &&  印大一早就来了,安慰程岭:“凡事有我。” &&  程岭总算挤出一丝笑容,印大一直是她的定心丸,她视他为靠山。 &&  从此之后,这个食店将是他们夫妻的营生,衣食住行都靠它的了。 &&  程岭掌厨,煮熟的食物放大铝盒内用温水暖着,不敢多做,每种三十客。 &&  印老三笑问:“这是沪莱抑或粤莱?” &&  程岭没好气,“这是可吃之菜。” &&  印大打气:“可以入口即行。” &&  他正在揩一只只纸盒子,盒内垫一张油纸,防漏。 &&  程岭若有所思,“有人发明一种轻身保暖不漏的纸盒就好了,”店在十一时三十分开始营业,程岭转入柜抬,此际她已一头油腻一身汗。 &&  客人不挤,可是陆续有来,以莱心牛肉饭最为吃香,忙至下午两时半,拉上店门暂时休息程岭低头一看,只见脚背肿起,红且痛。 &&  印老三说:“站太久了,快坐下,把脚搁起,我替你揉揉。” &&  程岭咕咕笑,“记得洗手,莫叫顾客看见。” &
印大见他们这样恩爱,十分高兴。 &&  程岭手背手腕上都是滚油熨起的泡,印老三替她搽紫药水,一边抱怨:“这何用这样出死力。”忽然伤心,把脸埋在妻子手心里。 &&  印大看在眼内,心想:这店还会蚀本吗,不会啦,他若找到一个这样好伙伴,当不致孤掌难鸣,不过,各有前因莫羡人。 &&  印老大也想过回乡娶妻,可是自问已经老大,四十余岁娶十八甘二小姑娘,对不起人家,将来他寿终正寝,留下年轻寡妇及稚龄孩童,又是何苦。 &&  这样便磋跄到今日。 &&  一边程岭在咋舌,天天这样苦干,恐怕真得有金刚不坏之身。 &&  下午,她兴奋得停不下来,偕丈夫去印小食店名片,打算倒处派发。 &&  一个星期下来,与印大一起点数,除出灯油火腊,两人的薪金,居然还剩六十七元。 &&  程岭满意得不得了,印老三却冷笑,“别忘记店铺是自家的,不用付租金,才有这点赚头。” &&  程岭揉揉酸轻的肩膀,长长呼出一口气。 &&  这时印大说:“我要走了。” &&  “大哥,明朝早点来吃粥。” &&  “程岭,我要到多伦多去办些事。” &&  程岭一时不舍得,泪盈于睫。 &&  “你俩不是应付得很好吗,我已叮嘱过林记肉食等人,折头一定照给。” &&  “不,不是……”程岭呜咽。 &&
在自己的家里,她比较勇于表达感情:家里是安全的,印氏兄弟爱惜她,她有地位。 &&  “我给你通信地址。” &&  印老三在一旁说:“老大你真罗嗦婆妈,走就走好了。” &&  印大问程岭:“弟妹有信吗?” &&  “还没有。” &&  “一定是功课忙。” &&  那一个晚上,程岭依依不舍送走了印大先生。 &&  “大哥这样的好人生活怎么会这佯飘泊。” &&  “唏,自由自在,不知多爽利,胜过许多人半生老婆奴,一世儿女债。” &&  卑诗小食店,可是要到半年后才算上了轨道。 &&  两夫妻仍然每日工作十四五小时,凌晨两点才睡,早上七时起床,做做做做做,中西节日假期,均与他们无关。 &&  印三有时非常不耐烦,扔下刀,趁无人,跑到店堂中央大叫散闷。 &&  程岭真想看部戏,读本书,奈何只是抽不出空来,下午休息,她总是忙于盘算哪只菜蔬合时又廉宜之类,又为着米价一点点折扣费尽唇舌。 &&  她这样精明,各类批发商见她上门都有点怕,但她是个美女,一看到她,老板至伙计又笑嘻嘻搔头皮说不出话来,岭姑长岭姑短那样招呼她。 &&  她已考到驾驶执照,勇于这里去那里去。 &&  听人说维多利唐人街诸物廉宜,蠢蠢欲动。 &&  印三直劝:“水路来往很费时间,闲时我同你去旅行还差不多。” &
他们一星期七天营业,印三吃不消,曾经建议礼拜天休息,被程岭挡回去: &&  “整条街就你关着门,多难看,这是唐人铺,要舒服,打洋人的工去,”这样拼命挣,时常把百元钞票夹在信里给弟妹寄去。 &&  收到信那日心情总是特别愉快,多吃力也不怕,力气似加倍,信放在围裙口袋,有空便取出读一遍。 &&  读得会背了,又期望第二封。 &&  该来信时不来,她会憔悴地问:“怎么没有信?” &&  印三一日说:“他们又不是真的弟弟妹妹。” &&  这是事实。 &&  半晌程岭分辩:“他们与我友爱。” &&  “你处处为他们,我看不出他们为你做过些什么。” &&  程岭温柔地说:“兄弟姐妹不是这样算的。” &&  “等他们自学堂出来,也就得忘记我们这一对老华侨了,”“老华侨。”程岭笑起来,“我连身分证都还没拿到,哪里有资格。” &&  程雯的信:“……爸爸仍然喝酒,不过早上起得来上班,我们生活很好,程霄又考第一,我这个学期排第三:派成绩表时老师虽然没有读出名次,但是顺序,各同学心中有数,我十分开心,钱收到,我们会买鞋子穿及吃大菜,谢谢,可惜姐姐现在只为姐夫做菜了。” &&  开门做生意的烦恼当然不止是收支平衡。客人一多,店一旺,就有地痞流氓打主意,整日上门来讨钱,程岭不胜其扰,略拒绝一两趟,清早店门外必留一堆秽物。 &&  程岭写信给印大讨救兵。 &&  印三知道后不满,“有事自我了断,不必烦老大,他不是神明,我明日去报告骑警。” &&  “不行,我在明,人在暗,只会引来变本加厉报复,”印三不耐烦,“那我侍候在侧,谁来捣蛋,便揍他一顿。” &&  “万一受伤,又怎么办?” &&  印三赌气:“至多一命搏一命。” &&  程岭白他一眼,“神经病,”不日印大覆信:“速到维多利康和街华仁堂去找郭海珊先生,只说是我介绍来的。” &&  印三说:“我陪你去。” &&  “不行,你照做生意,我已找到半日替工,我自己走一趟即可。” &&  “你一个女人,跑到三教九流的地方去,我不放心。” &&  程岭坐下来,呷口茶,忽然笑了,“我自己就是三教九流的一分子。” &&  印三搔着头皮叹口气,无话可说。 &&
第五章 &--------------------------------------------------------------------------------&&&&  那早程岭把头上油腻洗尽,换上一件夹旗袍,预备出门。 &&  印三一看,“这样不好。” &&  “此话何来?” &&  “印三笑嘻嘻,“太漂亮了,像去施美人计似。” &&  “啐!” &&  婚姻生活,也有愉快的时刻。 &&  印三送她到码头,“五点钟我来接你,若不见你,我便通知派出所。” &&  “别紧张,那是大哥的朋友。” &&  “出卖人的,都是朋友。” &&  凡是大哥的主意,他都不服气。 &&  上了船,程岭反而觉得自在,上次坐渡轮,还是在香港的天星码头,她一向欣赏海风,坐甲板上,买一客冰淇淋缓缓吃,丝毫不觉紧张,只当是放假。 &&  三四月天气正是春季,程岭走出小食店才发觉风光明媚,渡轮要驶两三个小时,乘客在船上玩朴克牌,下棋,陌生人也可以加入。 &&  程岭在一旁静静看。 &&  邻座本来有一洋妇带看孩子坐,程岭朝她笑一笑,洋妇反而立刻避开。 &
程岭无奈,对面一位黄皮肤老先生却搭讪地坐过来,程岭一看他手上提着的包袱,便知他是日本人,十分厌恶,她也相应站起来走到前头去。 &&  噫,天下大同,谈何容易。 &&  人看不起她,她又瞧不起人,国与国,人与人之间,太多恩怨。 &&  船泊了码头,程岭到公路车总站问明了路,上了车,数着站头,在第七个站康和街角落下车。 &&  那处有一幢四层高砖屋,墙外挂一块中文字招牌,写着华仁堂三个大字。 &&  程岭走上去,只见二楼两扇大门开着,里面是间办公室,五六张写字台上都坐着人,有人打算盘,有人打字,电话铃此起彼落,忙得不亦乐乎。 &&  程岭完全放心。 &&  原来华任堂是一间写字楼,她还以为是黑社会总堂。 &&  这时有人出来诧异问:“这位小姐请问找谁?” &&  “呵我姓印,我找郭海珊先生。” &&  “请坐,待我去通报。” &&  她坐下来,有人替她倒一杯茶。 &&  这时程岭已出了一头汗,刚欲用手帕去拭,有一个相貌端庄的年轻人向她走来。 &&  她忙不迭抬起头笑,那人与她一照脸,意外了。“是印太太?”原以为她是个穿深色唐装衫裤的中年阿姆,谁知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女,上唇还沾着亮晶晶的汗珠。 &&  “是郭先生吗?” &&  “我正是郭海珊,请到我办公室谈。” &&  只是程岭才拭干了汗。 &&  “老印已来信同我说过你的问题,哎,这便是全世界唐人街为人诟病之处,不过不要紧,我会关照人吩咐下去,从此不得打扰你们。” &
程岭唯唯诺诺,不敢相信有这么容易的事。 &&  郭海珊笑,“你放心,老印真是我兄弟,他曾认我表叔做义父。” &&  机灵的程岭立刻想起印氏兄弟当年入籍的故事,呵,原来是那位表伯正是印大他们的担保人,看来有势力的正是他。 &&  郭海珊说:“印太太既然来了,可有兴趣参观我们的货仓?我们专做海味。” &&  事情既然这样爽快解决,程岭心情大好,便点头,“郭先生,那我就开开眼界了。” &&  郭海珊十分困惑,这年轻女子面目姣好,谈吐斯文,怎么会嫁给印老三,华埠有几个人他们郭家全晓得,那人据说是个草包,又穷,所以他一直相信前世一定是有谁欠了谁,必须今生偿还。 &&  他亲自领她到三楼参观,事后又送她四色礼盒,吩咐司机送她到码头。 &&  程岭这样说:“郭先生,本应有我备礼物来,可是一时慌忙,竟空手就上门,已经够失礼,怎么好意思带这些走,我只取一盒冬菇好了。” &&  郭海珊不再勉强,只是笑。 &&  送到门口,程岭刚欲上车,迎面驶来一辆黑色大车,程岭自然抬头看,只见郭海珊立刻迎上去,与车里人说了几句话。 &&  程岭只觉车里有人注视她,只得微笑,一时间郭海珊回来,向程岭道别。 &&  他忽然改了称呼:“程小姐,好走。” &&  程岭深觉纳罕。 &&  司机是个金发碧眼的小伙子。 &&  这是故意的吧,程岭莞尔,白人老是用黄人做家童,现在黄人有身分了,照样雇用白人。 &
车子到了码头,司机说:“请等等。” &&  在车尾箱取出适才那四盒礼物交给程岭。 &&  真客气,把上门去求他们的人当上宾,才是真正大脚色。 &&  程岭赏他两块钱。 &&  回程上程岭靠着椅背睡着了。 &&  她幸不辱命,满载而归。 &&  印三在码头等她。 &&  看到程岭咪咪笑,知道一切顺利。 &&  程岭说:“不待我开口,那位郭先生已经答应帮忙。” &&  印三这时才说:“其实,我也认识维多利华仁堂郭家。” &&  “为什么不早说?” &&  “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 &&  程岭顾左右言他,“今日生意如何?” &&  印三又说:“求人总得付出代价,照样是欠人一笔债。” &&  “看样子郭家十分大方,倒底是什么人?” &&  “郭氏各人均绝顶聪明,自上海出来,几乎直接到温哥华,四零年左右趁政府政策开放,批准华人置地,他们头一个买进不少物业,在桑那斯区有间华厦,夹在白人住宅当中,不知多神气,有了钱,面子跟着而来,要摆平唐人街三两个地痞,自然不难。” &&  “真能干。”程岭赞叹。 &&  “大哥跟他们跑过一阵子。” &&  “后来为什么分手?” &&
“据老大说,他们在一件事上意见分歧。” &&  程岭嗯一声,“嗯,想必是大哥手法仁慈,对,今日生意如何?” &&  “还算不错。” &&  印三没说的是,十个有九个客人进来,不见老板娘,即问:“岭姑呢,不是不舒服吧”,关怀备至。 &&  程岭又问;“郭家在上海做些什么生意?” &&  “开钱庄,有三家联号,换句话说,是合法高利贷,又代理一只叫美孚的汽油,兼营米。木材、盐等货物,专同犹太商人往来,彼时上海证券交易所由英国人控制,但郭家是持牌经纪。” &&  程岭不住点头。 &&  印三说:“若非政权移交,那真是万世的基业,唉,这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其实,我印家在江南也有田土……不说了,我至讨厌老大讲往事,没想到此刻步他后尘。” &&  夫妻俩回到店内,马不停蹄,准备下一档买卖。 &&  客人最多的时候,程岭忽然一阵晕眩,连忙用手撑住墙壁,闭上双目喘息,她只觉胸口一阵捣乱,直欲呕吐,连忙喝口冷水。 &&  印三已留意到,“你怎么样?” &&  程岭勉强笑道:“以前上学也是这样,空着肚子一忙会头昏,医生说是贫血。” &&  印三说:“今日太奔波了。” &&  收了铺,又觉无事,程岭便不放在心上。 &&  临睡前犹自闲谈:“华仁堂这三个字多有威严,暖,几时我们也改个名字。” &&  印三笑问:“叫什么?” &&  “香港有间店叫皇上皇。” &&  “那我们改作太上皇。” &&  程岭又笑弯腰。 &&  这样胼手诋足的生活,她不以为苦。 &
那天半夜,她起身呕吐过一次。 &&  白天照样地忙,只泡了壶白菊花茶喝。 &&  一连数晚,她都觉得不适,起来过,经过折腾,脸容憔悴。 &&  这时,年轻的她都不禁十分警惕,健康是她唯一本钱,她亲眼目睹养母一日一日那样消逝,最终皮包着骨,枯槁如骷髅。 &&  明天,明天无论如何要去看医生。 &&  那天晚上三点多左右她又醒了,胸口闷乱,起床,发觉印三不在房内。 &&  她抬起头。 &&  外头有声响。 &&  程岭听觉十分灵敏,立刻听到有两个人在说话。 &&  她轻轻走出睡房,只见大门开了一条缝子,有灯光透进来,门外走廊处人影幢幢。 &&  程岭走近,听得印三压低了声音说:“我叫你不要再来缠住我。”他讲的是英语。 &&  程岭的心一凛。 &&  有一个女人答:“我要钱用。” &&  印三说:“我也没有钱。” &&  女子哼一声,“谁相信,都说你现在做老板,收入好。” &&  “当初已经付一大笔给你,你同意了才走的。” &&  “用光了。” &&  “你不能老上门来勒索。” &&  那女子沉默一会儿,又说:“我不吃,莉莉也要吃,你多少得打发我一点。” &
“这是我所有。”像在数钱。 &&  “我不是乞丐,零钱我不要。” &&  那女子似要推开大门,印三拼命挡驾,挣扎间程岭看清了那女子的脸容。 &&  只见她是一个洋女,黄色油腻头发,褪了色的玻璃眼珠、黑眼圈,脸上有瘀青,啊真可怕,一般人口中的残花败柳,就该是这个模样。 &&  她是谁,为何上门来。 &&  一个妻子最恐惧的事终于发生了。 &&  程岭蹬蹬蹬退后几步,脚步踉跄。 &&  门外的人并没发觉门内有人,不知事情已经败露,还在争执。 &&  终于印三自口袋掏出钞票,付给她,“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  那女子满意了,转身走下木楼梯离去。 &&  她来过几次?以前程岭睡得沉,不发觉,最近身体不适,容易醒,被她拆穿好情。 &&  她静静坐在沙发上。 &&  只见印三关上门,吁出一口气,轻轻走回房间去。 &&  这时,程岭在他身后开亮了灯。 &&  印三像一个被警察当场逮捕的贼。 &&  他机械式转过身子,呆呆地看着程岭。 &&  程岭忽然轻轻说:“我刚在想,我怎么会有福气过太平日子。” &&  说罢,她起身进房,关上门,刚想睡,忽然呕吐起来,然后,天就亮了。 &&  她如常去开店做生意,一言不发。 &
印三揣揣不安,不知道程岭看到多少,知道多少,不晓得她会采取什么行动,又会不会原谅他。 &&  见她一句话不说,又略为放心,一个孤女,能拿他,怎么样?再生气,不过闹一场发顿脾气耳,他会向她解释,求她原谅。 &&  下午,印三累极,闭目养神,不觉睡熟。 &&  程岭趁空档出去看医生。 &&  西医是外国人,叫史蒂文生,父亲是传教土,他童年时在中国住过,会讲国语,故此在唐人街营业,生意十分好。 &&  轮到程岭,他细心替她诊症。 &&  半晌,微笑说:“程女士,你怀孕了。” &&  程岭猛地抬头,脸上露出极端恐惧的神色来,“不,”她同医生说:“我不要它,医生,请你帮我忙。” &&  医生沉默一会儿。 &&  这种反应,也不是不常见的。 &&  他给病人喝杯水,然后轻轻问:“程女士,你结婚没有?” &&  程岭答:“我已婚。” &&  “那么,程女士,这是你第几个孩子?” &&  “第一个。” &
医生吁出一口气,“程女士,你不必害怕,现在医学昌明,生孩子没有什么可怕的,医生会协助你顺利生产,你放心好了,只要多休息,尽量摄取营养,母子一定平安。” &&  “我不要这个孩子!” &&  “程女士——” &&  程岭霍地站起来,走出医务所,医生叫都叫她不住。 &&  她一直走,走出唐人街,漫无目的,直到双腿酸揍,才发觉天色已晚,她已置身市中心。 &&  她坐在路旁,发觉脸颊发凉,用手一抹,原来一面孔是眼泪。 &&  她累得抬不起头来,在道旁喷泉取过水喝,又继续向前走。 &&  她知道有个地方可暂时供她食宿。 &&  那个地方叫东方之家,由教会所办,专门收留华人孤女寡妇以及受虐待的女子。 &&  她知道地址。 &&  程岭一步一步捱到目的地。 &&  按了铃,她倒在人家门口。 &&  救醒了,看护喂她吃粥,又替她登记。 &&  程岭把文件都带在身上,她已决定不回那个家去。 &&  看护问她:“他殴打你吗?” &&  程岭不出声。 &&  看护叹口气。 &&  “你且在此休养,孩子生下来,可以给人领养,我们会设法替你安排工作。” &&
程岭黯然,领养?她本身就是个养女,呵她无意中重复了母亲的命运。 &&  她昏昏沉沉睡去。 &&  程岭做梦了。 &&  她看见养母,面容身段衣饰同住利园山道时一模一样,打着小巧玲珑的花伞,催着弟弟妹妹,“快,快,我们吃喜酒去”,程岭笑着说:“妈妈,妈妈,等等我”,程太太回头,有点诧异,和颜悦色地说:“我不是你母亲,你莫叫我,你母亲另有其人。” &&  程岭落下泪来,不住饮泣,忽然醒了,枕头是湿的。 &&  自一个家到另外一个家,她终于逃不过无家可归的命运,程岭的眼泪也巳流于。 &&  双腿站起来了,她去找工作,“你会什么”,“我都不会”,“你以前做什么”,“在杂碎店干活”,“那么,我查查唐人街有什么空——”,“不不,不要唐人街”,程岭慌了。 &&  她打听到,租一个地方住,每个月起码要一百五十块,带着孩子,根本不能工作,出走的她前途茫茫。 &&  这样下去,她会落到阴沟去。 &&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同其他流离失所的妇女睡在一间大堂里,各占一张床位,一无所有的她们亦毋须箱柜来贮藏身外物。 &&  睡觉的时候和衣将被褥扯得紧紧,生怕有人袭击,都像是吓破了胆子的小动物。 &&  一日,下大雨,程岭吃着慈善机关提供的粗糙食物,一边盘算她的出路。 &&  她忽然微笑了,生母,也曾经此劫吧。 &&  把幼女交给程家领养时,不知是否亦是一个雨天? &&  程岭与生母之间的死结,忽然解开,所有误会,在该刹那冰释。 &&  她低头喝一口水,正想站起来,忽然听得有人叫她。 &&  “程岭。”语气是辛酸的。 &&  她抬起头来,看到的是印大先生那张深棕色的脸。 &&  程岭悻悻然别转头。 &&  印大先生端来张椅子坐她对面,“程岭,对不起,叫你受委屈了,我们找了七日七夜才知道你在这里,唉,真可怕,我以为永远失去你了。” &&  程岭不语。 &&  “工作太辛苦了,我们决定添一个伙计,你好轻松点,对,美国人发明了电视机,在家里可以看电影,我已经替你们订了一台,不日运到。” &&  程岭低下了头。 &&  “趁你不在,家里也全粉刷过了,你会喜欢的。” &&  程岭牵牵嘴角,终于开口:“大哥,你骗我。” &&  印大羞愧地低下头。 &&  过很久他才说:“那女子,同老三已经分开,只不过前来勒索金钱,那是过去的事,他们已经断绝来往。” &
“莉莉是谁?” &&  印大为难,终于回答:“那是那女人的女儿。” &&  “是不是印家的孩子呢?” &&  “她说是,不过,老三却否认。” &&  “那小孩几岁?” &&  “五六岁。” &&  程岭不再言语。 &&  “你出走以后,我们非常担心,好几天不眠不休,希望你给老三一次机会,回家去,凡事好商量。” &&  程岭说:“大哥,你对我好,我是明白的。” &&  “程岭那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  “可是即使回去我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全心全意对他。” &&  这时印大叹口气,“程岭,那时他还没有认识你,又不知道世上有你这个人存在,所以与那外国女子同居过一阵子,现在都改过来了,正正当当与你一夫一妻,你别钻牛角尖。” &&  “他为什么不跟我坦白说他有前妻有女儿。” &&  印大忽然笑了,“程岭,你一向不计较,今日是怎么了。” &&  程岭说:“我不计较,不见得是好欺侮。” &&  “老三是真心对你好。” &&  程岭不语,她不愿就这样跟印大回去。 &&  印大说:“我叫他自己来请你。” &&  程岭抬起头来。 &
印大说:“你答应大哥一件事,你在这里等我。” &&  程岭当然发觉,紧张的是印大,不是印三,此刻恳求她的也是印大,真正在乎程岭的,从头到尾都是印大。 &&  程岭答:“我不往什么地方去。” &&  印大取起帽子外套出去了。 &&  这是程岭唯一没有送他的一次。 &&  义务工作人员是位女士,搭汕地过来说:“来求你回去吗?” &&  程岭只是笑笑。 &&  那义工劝曰:“如果他没有过分,还是回去的好,一个女子流落在外,生活不是容易过的,你又有了孩子,更要替下一代着想。” &&  那女士这么说,可见印大适才说的话,她全听见了。 &&  “别太小心眼,男人婚前有个把女朋友,不算稀奇,只要婚后对你好,从前的事不要计较,可是这样?” &&  程岭仍然微笑。 &&  她自己也诧异了,自小到大,她都是随人搓圆捏扁的人,一点脾气也无,所以才得养父母及弟妹欢心,可是这一次她立定主意要表露她的愤怒,惩罚印三食言,他答应过他不会骗她,他睁着眼睛说谎。 &&  “你仔细想想。” &&  “谢谢你关心,我会想清楚。” &&  那位女士又说:“外国人总是教人自立更生,脱离不愉快生活,子女可交给人领养,女人出来打工……家庭就此拆散,我们中国人讲的却是恒久忍耐,你说可是?” &&  程岭有点感动,这位女士倒真是苦口婆心“我不打扰你了。”她站起来离去。 &&  程岭苍白地垂着头。 &&  再有人进来拢她的时候,她满以为是印三。 &&  不是,不是印三那粗线条身型,那男子穿西服,戴丝领带,他是郭海珊,他怎么会找到她? &&  他低声嚷:“程小姐,你果然在这里。” &&  程岭流落在外已有好几天,自觉头发油腻,衣衫褴褛,忽然看见陌生人,楞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  郭海珊无比诚恳地说:“程小姐,这种地方不宜久留。” &&  程岭走投无路,有点点赌气,忽然笑了,“我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  郭海珊仿佛就是在等她这句话似,他也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程小姐,你跟我来,你既然出来了,我会替你准备一个地方。” &
程岭看着他好一会儿,“为什么?” &&  郭海珊笑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  这当然不是真的,不过,郭海珊并不是真要程岭相信他,所以,他不算骗她。 &&  “何处?” &&  “在温哥华市西边格兰湖区一所小洋房,相当舒适方便,已雇有一名保母打理家务,程小姐,我马上可以带你去看。” &&  “我需要想一想。”事情实在太突然了。 &&  “我在门外车上等你,”郭海珊笑,“你考虑好了,走出来,我一定看得见你。” &&  “等一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  “印大自多伦多赶回来,四处找你,我家听到传闻,知道你出来了。” &&  过一会儿程岭问:“是你要找我?” &&  郭海珊踌躇片刻,“不,不是我。” &&  “谁?” &&  “那日你到华仁行来,临走出门上车,不是有一辆车子驶进来吗?” &&  程岭想起来,是有这么一部黑色大房车。 &&  “车里是我的表叔,是他看见了你。” &&  程岭不出声。 &&  “程小姐,我在外头等你。” &&  程岭点点头。 &&  她一个人坐在床沿,把她的一生,从头到尾想了一次,她一动也没动,眼见天色渐渐暗下来,时间一定不早,印大去了那么久,仿佛没能请得动印三,她不能再等了。 &&
因为人家未必会等她。 &&  她刚想出去找郭海珊,不料迎面进来一个人。 &&  这人她认识。 &&  那就是印三那个女人。 &&  程岭始终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或者姓名对她来说已不重要,今日,她穿着一套从前约是白色的衣裙,手挽一只藤篮,里边大概装着她一生所有。 &&  在明亮的灯下,程岭终于看清楚了她,这个女子原来染有毒瘾。 &&  白色衣服也许由人施舍,穿在她身上有点讽刺,不过不要紧,衣服与她面孔一样,早已蒙着一阵霉气。 &&  这都不能再叫程岭惊异,可是接着她还是颤抖了。 &&  原来那外国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女孩,只得五六岁摸样,黄头发脏得打结,小小黄面孔,惶恐浅色大眼睛,小手小脚瘦瘦,扯紧了女子的衣角不放,蹒跚地跟进来。 &&  程岭张大了嘴。 &&  那孩子还以为母亲会得保护她。 &&  程岭落下泪来,这就是印三的女人,印三的孩子,呵,不过落得如此下场。 &&  此刻她冷眼看她们母女,其实地同她们一点分别也没有,同样沦落在慈善机关等待施舍。 &&  程岭怔征地看着那个孩子。 &&  那小孩发觉有人注视她,居然挤出一丝笑。 &&  程岭像是看到了自己,那年她由生母带到程家,也大约这么大,她已知道生母不再能养活她,她记得要笑,笑才能讨好别人。 &&  她一见到程氏夫妇,也马上就笑了。 &
记得程太太一直说:“唷,我们有缘分,这孩子一直笑。” &&  只听得那女子轻轻对女儿说:“莉莉,你在此留宿,我得往别处去。” &&  对,此处只收留华女。 &&  “有人会给你吃,给你洗澡,我明日来领回你。” &&  她擦擦鼻涕,打个呵欠,痛苦地抽搐一下,瘾上来了。 &&  那小孩瑟缩着。 &&  程岭站起来,摸出一张钞票,递给她。 &&  那女子喜出望外,有点呆,连忙收起钱。 &&  程岭问:“孩子是你的吧。” &&  女子点点头。 &&  “她父亲呢?” &&  女子黯然答:“父亲是中国人,不要她,同别人结婚,把我们撵出来。” &&  “那是几时的事?” &&  “去年八月。” &&  “你们流浪至今?” &&  “我找不到工作,有时在酒吧递酒,不能带孩子……” &&  “孩子要上学。” &&  “我知道,这次来,是把她交给政府,我不能养下。” &&  程岭轻轻问:“她父亲完全不理吗?” &&  “厌了,当我们像垃圾一样。”那女子麻木地说。 &&  程岭不语。 &&  “这位好心女士,”那女子说:“你也是中国人,你愿意领养这个孩子吗?” &&  程岭讪笑,没想到会与陌生人攀谈起来,“我自己也没有家。” &
“可是你年轻你漂亮,你会有办法的,呵,我也曾年轻貌美过……”她低下了头。 &&  那孩子好奇地看向程岭。 &&  到这个时候,程岭已经完全知道她该怎么做。 &&  那女子脚步踉跄地离去。 &&  她讪笑一会儿,也站起来走到门口。 &&  满以为郭海珊已经走了,可是没有,他坐在车头,在喝纸杯咖啡,一派悠然自在。 &&  程岭十分佩服。 &&  他见她走近,立刻下车来。 &&  “程小姐有什么吩咐。” &&  “郭先生,我有话想说。” &&  “程小姐切匆见外,我还有些担待,你有话尽管对我说好了,做得到我一定做。” &&  程岭咳嗽一声。 &&  “程小姐上车来,车里比较静。” &&  程岭整理一下思绪,开口说:“假如我不回去了,不会有麻烦吧。” &&  郭海珊立刻说:“法律上所有细节我们一定摆得平。” &&  程岭有点为难:“当初,我收过他们一些聘金,我想……归还他们。” &&  郭海珊忽然笑了,“这一年来你不是已经履行了你的义务吗?” &
这是真的。 &&  郭海珊轻描淡写地说:“你并不欠谁什么,以前种种,一笔勾销。” &&  “我在香港,还有弟弟妹妹。” &&  郭海珊更加意外,“我听说那不真是你的弟妹。” &&  没想到他的语气同印三会是一模一样。 &&  程岭说:“我们十分友爱。” &&  “你想接他们过来?” &&  程岭点点头。 &&  “没有问题,前来升学也好,会替他们尽快办理手续,你放心。” &&  程岭欲言还止。 &&  “还有什么事程小姐?” &&  程岭摇摇头,“没事了,我想看医生。” &&  “明天一早替你准备,程小姐我陪你进去拿行李。” &&  程岭只得一只布袋,身无长物,同那个有毒瘾的洋女没有分别。 &&  那小女孩仍然倦缩在一角。 &&  程岭对郭海珊说;“你看她多可怜。” &&  郭海珊看一眼,“嗯,是混血儿。” &
父母都不要她了。” &&  郭海珊欠欠身,“程小姐真是善心人,类此个案是极多的,母亲通常是乌克兰人,移民到此,只能在酒吧间工作,容易接触到华工,十多年前,此地只得几十个华人家庭,其余统是独身汉,生活寂寞,便到酒吧去寻慰藉,可是言语风俗不通,又不愿同她们结婚。” &&  “这孩子的前程会怎么样呢?” &&  过一会郭海珊回答:“大约也回到酒吧去。” &&  “可怜。” &&  郭海珊不语。 &&  程岭说:“也许我可以帮助她。” &&  郭海珊笑,“程小姐,养得一个,养不了十个、百个,这样的孩子,在温哥华是极多的,我们走吧。” &&  程岭点点头,拎起那只布袋走出门去。 &&  在门口,她抬起头看,“今日月色真好。” &&  郭海珊讶异了,她居然有心情欣赏月色,真是奇女子,只见她仰起精致的面孔,肤色仍然晶莹校洁,在唐人街腌脏地生活了一年,仿佛丝毫不受影响。 &&  他耐心地等她赏月。 &&  其实程岭希望印大会在最后一分钟赶到。 &&  她想同他说最后几句话。 &&  但是印大始终没有出现,程岭没有再等他。 &&  她上了郭家的车子。 &
第六章 &--------------------------------------------------------------------------------&&&&  印大是叫什么畔住了呢,可是老三不肯跟他前去接程岭?说穿了,其实最简单不过。 &&  有人不想他们两兄弟再见到程岭。 &&  印大找到程岭之后,忽忙赶回庸人街,到了家,抢掉印三手上的啤酒瓶,“找到她了,快跟我去,求她回家。” &&  印三推开兄长,“我做错了什么,要向她陪罪。” &&  印大劝道:“见了面再说。” &&  印三醉醺醺,“你真是紧张,一听她不在,急得团团转。” &&  印大叹口气,“你别嘴硬,你何尝不急。” &&  这时印三亦挣扎着起来,取过外套,“来,我们当面去问她,为何不辞而别。” &&  他若不关心她,也不会借酒浇愁。 &&  可是印氏兄弟的车子一驶离唐人街,就与一辆小货车对碰,撞凹了车尾。 &&  印大觉得那辆货车简直是追上来撞他们的,双方都没有受伤,可是那意大利司机坚持报警,警察一来,先闻到印三身上酒昧,认定是醉酒驾驶,一起带到派出所。 &&  这时印大动弹不得,一味于着急,没想到一扣留就是半日,到了晚上,忽然有人来与意大利汉子讲了几句话,他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承认是他的失误,愿意赔钱。 &&  印大也算是老江湖,知道其中有晓溪,只是狐疑。 &&  他们又急又饿又渴,自派出所出来,连忙召计程车去接程岭,可是到了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问起来,那里的义工还笑嘻嘻说:“她丈夫来接了她走,咦,你们又是谁?” &&  印大颓然,印三则呆若木鸡。 &&  他也没见到他的女儿,那个孩子被保母带去洗澡,不知生父就在大堂。 &&  她确是他的女儿,却与生父缘怪一面。 &&  有留下地址吗?没有,这个慈善机关每日往来的贫弱妇女何止一百数十,换句话说,程岭已全无踪迹。 &&  程岭那时正坐在郭海珊的车上向格兰湖区驶去。 &&  郭海珊一句也没有提到印善佳,他眼内根本没有这个人,都说最看不起一个人,是当那个人不存在,果然。 &&  郭海珊并无批评印三是个粗人,也没说跟着他,再过三十年,最好不过是在唐人街一家小店里做外卖生意,往坏处想,此人吃喝膘赌,店可以输掉,妻女可以不要。 &&  郭海珊真令人舒服,他从头到尾,像是不知世上有印三这个人。 &&  程岭当然做不到。 &&  一年下来,她已看清楚她不过是印大引渡过来的一只牛,他若善待她,吃苦也有个代价,怕只怕她年老色衰,他待她便如那洋女一般。 &&  程岭双目有点呆,看着窗外不语。 &&  弟妹不知有无信到,他们生活如何?程雯做起家务来,十只手指全是拇指,程霄又贪吃,她走了那些日子,一定苦了他们。 &&  郭海珊看了程岭一眼,觉得她十分镇定,于是开口:“我表叔叫郭仕宏。” &&  程岭表面仍然十分沉着。 &&  “我们两家的父亲是表兄弟,早已分家,只不过业务上有往来,表叔其实已经半退休。” &&  程岭低下头。 &&  “他身体有点不太好,除看护外,想找个人陪,碰巧那日见到了你。” &&  车子在静寂的马路上疾驶,那美丽的异乡之日一直跟着他们。 &&  车子终于停下来了。 &&  程岭抬头一看,心中哎呀一声,这才是想像中外国住宅区的花园洋房。 &&  碧绿的草地刚修剪过,有一股芬芳气息,一排花圃直伸展到窗下,看得到种的全是玫瑰花。 &&  大门前的灯一亮,已有人开门出来。 &&  那是一个中年女仆,笑容十分可亲,程岭听到郭海珊叫她阿茜,她是粤人。 &&  程岭跟郭海珊走进室内,只见全屋铺奶白色羊毛地毯,家具光洁精致,摆设考究,像电影布景一样。 &&  客厅长窗外可以看到游泳池,水光滟滟,映着月色。 &&  郭海珊笑问:“会游泳吗?” &
程岭摇摇头。 &&  “可以学。” &&  阿茜斟出硼啡。 &&  郭海珊说:“你带程小姐到楼上看看卧室。” &&  阿茜连忙答应。 &&  程岭跟着上楼,雪白的房门一推开,是一个小小偏厅,走过一套白色的沙发,再打开一道门,才是寝室。 &&  那阿茜说:“程小姐,你且梳洗,我去把咖啡取上来。” &&  程岭心想:这与唐人街小店阁楼的光景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  她用手压了压床褥,忍不住躺下去,再也起不来,她疲乏到极点,这一年来她根本没有好好睡过一觉,天天起早落夜,浑身油腻气味像是怎么都洗刷不清,现在终于可以都丢在脑后了。 &&  明天会发生什么,明天再算。 &&  她一动不动睡得死死的。 &&  阿茜棒着咖啡上来,发觉一点声音都没有,“程小姐?”她轻唤一声。 &&  找到房里去,发觉程岭已经熟睡,她替她关了灯,拉上窗帘,轻轻退出。 &&  回到楼下,郭海珊诧异问:“人呢?” &&  “已经睡了。” &&  郭海珊微笑,“你好好侍候她。” &&  阿茜答:“我晓得。” &&  郭海珊走到门口,又想起来,“卢医生明早来。” &&
阿茜点点头,在他去后锁上大门。 &&  天转瞬间就亮了。 &&  程岭醒来的时候发觉一边肩膀被自己的身体压得酸麻不堪,原来一整晚都没有转过姿势。 &&  她缓缓起床,发觉窗户打开了一点,她听到鸟语,亦闻到花香。 &&  雪白的寝室光线柔和,她打量四周,见有一部唱机,便开了它,唱片转动,播出一首悠扬的“天堂里陌生人”,程岭怔怔地问:这是形容她吗,这间屋子是否天堂,未可逆料。 &&  她找替换衣裳,一拉开橱门,发觉里边密密麻麻接着新衣,许多招牌都未除下,全是六号。 &&  他们像是一早知道她必定会来。 &&  程岭已经走到这个田地,根本觉得无所谓,大大方方放水沐浴。 &&  她浸在浴缸里差点又睡着,梳洗完毕,焕然一新,她挑一袭合意的裙子换上,那条深蓝色裙子有一条白色的水手领。 &&  阿茜笑着捧早点上来,“程小姐,早。” &&  程岭连忙说:“谢谢你,早。” &&  “程小姐,医生已经来了,我请她上来可好?” &&  卢医生是位中年妇女,替程岭仔细诊断。 &&  她很有深意地问:“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  “医生,我已怀孕。” &&  “嗯,你要好好休养。” &&  “医生,我不想要它。” &&  卢医生笑一笑,“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这个国家地大物博,只得千多万人口,每个来到这世界的小国民都弥足珍贵。” &&  程岭惨笑,她想到小莉莉那旁惶的大眼睛与打结的头发。 &
“有孩子多好,可与你作伴。” &&  程岭悲凉地说:“医生,你不明白——” &&  “我很了解你的情况,我会与郭先生商议,”医生按住她手,“你放心。” &&  程岭不语。 &&  卢医生离去,她直接到主雇处汇报。 &&  “没有病,她身体健康,只不过怀了孕。” &&  “嗯。” &&  “她不想要那个孩子。” &&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劝劝她,孩子是最宝贵的资本。” &&  “年轻人才不会那样想。” &&  “我没有子女,愿意收养那个孩子。” &&  “我会同她说。” &&  “就这么多。” &&  卢医生站起来,离开大宅。 &&  下午,卢医生陪程岭喝下午条。 &&  “你不喜欢孩子?” &&  “不不,我很喜欢。” &&  “那多好,这个国家是儿童天堂。”
程岭笑了,卢医生好不天真,她大概没有看到这社会的另一面。 &&  “有个孩子作伴也是好事,”卢医生感慨地讲起她的故事来,“我年轻时因努力出人头地,发誓不要输给白人同胞,故选医科来读,实习时又夙夜匪懈,错过无数成家机会,至今了然一人,有时真十分寂寥,想要子女的话,恐怕只好领养。” &&  程岭欠欠身,“哪个孩子要是能够到你家来,那真是幸事。” &&  卢医生笑笑,“郭先生愿意收养你的孩子。” &&  程岭一怔,终于她缓缓地说:“世上不幸的人已经太多。” &&  卢医生说:“任何生命都需作出若干挣扎,也许他会享受生活,你也有快乐的时刻吧。” &&  程岭微笑,“有。” &&  “你想想清楚。” &&  “谢谢你医生。” &&  这时郭海珊也走到泳池旁,他在喝啤酒,轻轻坐下,问程岭:“舒服吗,需要什么尽管出声。” &&  程岭正想回答,只见阿茜把电话拿出来,插上插头,递给郭海珊。 &&  郭海珊有点讶异,他去接听,只见他表情越来越纳罕,“是,是我的车牌号码,什么,她记得,怎么可能,真是奇事,我明白了,我同她说。” &&  他放下电话。 &&  卢医生识趣地站起来含笑告辞,她不想知道太多,知了无益。 &&  医生一定,郭海珊便说:“程小姐,你可记得东方之家那个小女孩?” &&  记得,怎么会忘记,“她叫莉莉。” &&  “她找上门来了。” &&  程岭错愕,“怎么会。” &&  “那孩子偷偷走到门口,记住了我的车牌号码,同负责人说,我们愿意收养她。” &&  程岭发呆,这个小小孩儿的求生本领认真超卓,她几时跟出来,两个大人竟懂然不觉。 &
“她母亲呢?” &&  “把她丢到东方之家后一直没再出现,负责人凭车牌在交通部印证了我的地址,打到华仁堂找我。” &&  程岭问:“那该怎么办?” &&  “那是一宗误会,”郭海珊笑,“我会同他们解释,孩子的母亲迟早会回去把她领走。” &&  程岭本想说什么,终于又合上嘴。 &&  她自己亦寄人篱下,前途未卜,不宜作非份之想。 &&  郭海珊说:“这一两天我会留在维多利,你有事,吩咐阿茜好了。” &&  他陪她吃晚饭,有一只菜是百叶结烤肉,人口香油滑,不知多少日子没吃这样的菜了,幼时在上海来德坊,光是淘汁她就可以吃一碗饭,那时弟弟的保母老是笑她会吃,她有自卑,从此扒饭总是轻轻地。 &&  程岭落下泪来。 &&  郭海珊劝道:“这个时候,你更加要开怀,吃多点睡多点,高高兴兴。” &&  她的事,他们像都知道,看情形全不介怀,不知为何如此大方。 &&  “从此这是你的家了,我已着人去通知你的弟妹,很快可获答覆。” &&  程岭低头捧着饭碗,眼泪大滴落下来。 &&  郭仕宏要过了三天才出现,那是一个下午。 &&  那时,程岭已有充份休息,精神饱满,情绪也比较稳定。 &&  见到郭仕宏,已能大方应对。 &&
郭氏比真实年龄较为年轻,不过看上去也似有六十左右,他穿着非常考究的西装,衬衫袖口上绣着英文姓名字母缩写,袖口纽是一对小小高尔夫球,皮鞋擦得十分光亮。 &&  他脱下毯帽,头发已有七分白,但梳理得非常整齐,五官清翟,目光炯碉,配一管尖削的鼻子。 &&  他第一句话是微笑着问:“会下棋吗?” &&  程岭清一清喉咙,“会一点象棋。” &&  “还是打扑克牌吧,阿茜,取副牌来。” &&  他在楼下客厅坐下。 &&  程岭犹疑,该赢他呢还是故意输给他? &&  牌太好的话,她是不甘服雌的。 &&  倒底年轻,竟在这个时候关心起扑克的输赢起来。 &&  阿茜给郭氏斟一杯拔兰地。 &&  他发牌给程岭。 &&  程岭拿到一只三一只四。 &&  她心中嘀咕,真是不三不四。 &&  一看郭氏,他手上是一对皮蛋,程岭倒抽一口冷气。 &&  郭仕宏见她这么紧张投入,不禁暗暗好笑。 &&  他闲闲说:“原来我与程家也是旧相识。” &&  程岭意外。 &&  “你祖父叫程乐琴,同我们有生意来往。” &&  程岭笑,可是她并不姓程,她本姓刘。 &&  “你父亲不喜做买卖,他是名士派,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  程岭忽然大着胆子问;“那次你有无见到我?” &&  郭氏居然有点惆怅,“没有,那次我们在外头见面,算一算日子,你可能还没有出生。” &&  “啊。” &&  程岭又接过两张牌,一张五一张六,程岭不动声色,可是郭氏早巳看出她兴奋的眼神。 &&  程岭轻轻一问:“你可想念上海?” &&  郭仕宏一怔,然后叹息,跟着说;“开头天天做梦回到老宅去,后来好一点了。” &&  “你很早来温哥华?” &&  “四九年,我与家长不和,趁分了家,一早来落脚,倒也好,以后反而可以把他们一个个接出来。” &&  “你付过人头税吗?” &
郭仕宏笑,“不,二三十年代才需付人头税。” &&  程岭加重注,“我这副牌是顺子。” &&  “我不相信,我已经是两对,你看,一对皮蛋一对二。” &&  程岭问:“你下什么注?” &&  “我赌这间房子,你赢了是你的。” &&  程岭不安,“那我赌什么?” &&  “天天陪我玩脾。” &&  “那当然。” &&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  “好,发牌吧。” &&  最后一只牌下来,程岭一看,竟是一只前克,程岭咦一声,“输了。” &&  郭氏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猛然发觉起码已有十年未曾这样大笑过,不禁无限感慨,付出点代价又算得什么呢,买得如此畅笑,真正值得。 &&  程岭把牌收起洗了几次。 &&  “郭先生,你对我很慷慨。” &&  “那里那里,做得到就应该做。” &&  “你很尊重我。” &&  郭氏凝视她,“因为我希望你也尊重我。” &&  程岭颇首,“这个道理我懂,敬人者人恒敬之,谢谢你对我额外大方。” &
郭氏又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自然懂得施比受有福。” &&  “郭先生,我很幸运。” &&  “那看你的要求如何罗,有人会觉得这种生活太过沉闷。” &&  程岭笑笑,“要不要再发牌?” &&  “不用了,我已经赢得我所要的,再玩下去,恐怕会输。” &&  他们一起喝下午茶,阿茜将点心分作两份,程岭吃蛋糕,给郭氏的却是一碗油豆腐粉丝汤。 &&  程岭十分眼红。 &&  郭某看到她渴望的眼神,“给你吃。” &&  阿茜道:“我再盛一碗来。” &&  郭仕宏却道:“我不要。” &&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吃这种汤水淋漓的点心,怕吃相难看,使程岭生厌,何必呢,吃毕,又得剔牙,更有碍观瞻。 &&  不,他不是想讨好她,只是不欲出丑。 &&  只有尊重人的人才会获得尊重。 &&  如果他端出一副花钱大爷的嘴脸,那么,他得到的,不过是一只金丝雀。 &&  这时阿茜过来说有电话找程岭。 &&  程岭十分讶异,“谁?”跑去听。 &&  郭仕宏喝口茶,笑问阿茜:“像不像?” &&  “像,真像。” &&  郭仕宏叹口气,“第一次看见她,我还以为小表姐英魂不息,前来找我们呢。” &&  阿茜恭敬欠身,不再言语。 &&  郭仕宏低下头,“我太过奢望了,小表姐墓木已拱。” &&  他沉吟半晌,泪盈于睫,几十个寒暑经已过去,他的悲痛丝毫未减。 &&  这时程岭听完电话回来,握着拳头,她高兴得落下泪来,“弟弟妹妹有消息了。” &&  郭氏连忙笑,“那多好。” &
“五月可以来与我相聚,郭先生,谢谢你们,据弟弟说,全靠你们鼎力相助,不然三年也发不出证件。” &&  郭仕宏真的笑了,“那里致于这样。” &&  程岭本来还在笑,忽然笑不动了,眼泪直流下来,她也有顾忌,郭仕宏头一次来看她,怎么好哭哭啼啼,程岭硬生生把眼泪吞下肚子。 &&  只听得郭氏说:“令弟来刚好报读第十班,这孩子早读书,十七岁好进大学了。” &&  程岭忙不迭点头。 &&  郭仕宏没提到程雯,在他那老一派思想中,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毋须担心出路。 &&  他听了一会音乐便告辞了。 &&  那一晚,程岭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梦中看到弟妹已经一板高大,大学毕业,事业有成,她乐得合不拢嘴来。 &&  第二天,郭海珊源人来安装电视机,一扭开,荧光幕上有黑白映像,程岭看到一个外国阿飞在台上扭着臀部唱歌跳舞,台下少女争着尖叫涌向前。 &&  程岭感慨,已经这样开放了吗,程雯来了,可得好好与她谈发这风气问题。 &&  稍后郭海珊来问候,双手插在口袋里,含笑说:“看看新闻节目倒是不错,其余的我接受不来。” &&  程岭叹口气,“许久没看电影。” &&  郭海珊笑道:“阿茜是影迷,她可以陪你去看戏。” &&  阿茜很难得搭腔,居然在一旁笑道:“我最喜欢李丽华,哪里有得看。” &&
大家都笑了。 &&  第二天,阿茜果然陪程岭去看戏。 &&  外国戏院向不对号,随便坐。 &&  程岭与阿茵刚坐下,隔壁两个洋妇便起身离去。 &&  程岭知道她们不愿与支那人共坐。 &&  也好,至少华人有坐下来的自由,白人有离座的自由,程岭不放在心上。 &&  阿茜却忍不住冷笑,她说:“最好不要进来,这家奥迪安戏院,去年已是郭先生的物业。” &&  程岭记得很清楚,她们看的戏,叫郎心如铁。 &&  女主角美得不像真人,一双大眼睛充满灵魂,男主角为了她,谋杀了糟糠之妻。 &&  离完场时程岭发觉腹痛。 &&  她一向对无论何事都擅于忍耐,可是痛得额角上布满亮晶晶汗珠。 &&  散场,灯一亮,程岭没能立即站起来。 &&  阿茜发觉不要,低声问:“程小姐,你怎么了。” &&  程岭即时被送往医院。 &&  程岭没想到医院的气氛这样好,医生看护笑脸迎人,有问必答。 &&  她记得陪养母看病时医生态度好比晚娘。 &&  郭海珊立刻赶到,对程岭道:“你好好休养,表叔一向不到医院探访,他不来了。 &
可是送来一大盘桅子花。 &&  做完手术,程岭还不十分苏醒,朦胧间觉得郭仕宏就在身边,他什么也投说,坐了几分钟,就走了。 &&  第二天,医生来同程岭说话。 &&  他说:“我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然后咳嗽一声,“好消息是,你的身体很快会复元,三天后可望出院,”停一停,“坏消息是,手术之后,你将失去怀孕机能。” &&  医生语气十分惋惜。 &&  程岭没出声。 &&  她一直没想要这个孩子,可是一旦失去了他,又怀念那胖胖的小腿小手,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她吃惊,以后将会是好长的一段日子,她都得孤寂地度过。 &&  程岭仍然不发一言,脸色却更为苍白。 &&  医生知道华人妇女一向不喜流露感情,“有事叫我”,他说毕离开病房。 &&  才十七岁,她短短的生命已经好比他人一生或是两生。 &&  她倦极入睡。 &&  三天后出院返家,程岭一点声色不露。 &&  她不说,也无人会提,这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  隔了大半个月,程岭才闲闲提起:“手术很凶险吧。” &&  阿茜也坦白回道:“是宫外孕,内部大量出血,再迟些大人都救不活。” &&  程岭呆半晌,“可见每一个生命来到世上都不容易,得好好珍惜。” &&  “程小姐说得很对。” &
经过此事,她整个人沉着了,比往日更不动声色,郭仕宏差人替她送来一只小玳瑁猫。 &&  阿茜笑说:“程小姐替它取一个名字。” &&  程岭侧着头想一想,“叫西施吧。” &&  又过数日,她闲闲同郭海珊说:“我想请你替我打听一件事。” &&  “你尽管吩咐。” &&  “你可记得那个流落在东方之家的混血小女孩?” &&  “呵,她。” &&  “不知怎么样了。” &&  “我去问。” &&  程岭笑笑,“任何生命来到这世上,原来都不容易。” &&  郭海珊知道她有感而发,连忙称是。 &&  程岭吁出一口气。 &&  下午消息就来了。 &&  郭海珊郑重坐下,与程岭谈到细节。 &&  “原来那小孩的母亲一直没有把她领回去。” &&  程岭一怔,寒毛竖了起来,一定是出了事,那女子很爱女儿,不然不会多艰苦都把她带在身边。 &&  “她怎么了?” &&  “她死了。” &&  程岭张大嘴。 &&  郭海珊不欲多谈死者,“那孩子一直流落在东方之家。约数周前由教会交一个家庭寄养,我们知道她住在三角洲。” &&  程岭半晌才问:“她怎么会去世?” &&
郭海珊无奈,“注射过量毒品,送到医院已返魂无术。”他没有说她受到虐待,体无完肤,是宗惨剧。 &&  程岭受到极大震荡,她喝一日茶,“那孩子,我想领养那孩子。” &&  “是否想我同郭先生说?” &&  程岭颔首。 &&  “你自己为什么不说呢?”郭海珊实在不明白。 &&  “由你做中间人,他拒绝了,比较不那么伤害我的面子,只有好说话。” &&  “你说的对,我的意见是,那样血统出生的一个孩子,恐怕不好养,不如另找一个初生婴儿。” &&  程岭不语,过一会反问:“你可记得那小女孩的样子?” &&  郭海珊点点头,“大眼睛,小面孔,一半华人血统。” &&  “我也不能忘记,如果只能帮一个,我情愿帮她。” &&  “我去办。” &&  “海珊——” &&  他笑着回头,“什么事?” &&  “一切都靠你了。” &&  郭海珊点点头。 &&  晚上,在大宅的书房里,郭仕宏坐在近炉火处。 &
他说:“今年没下雪。” &&  郭海珊答:“是。” &&  郭仕宏又说:“她失去自己的孩子,心灵渴望有个寄托,也是人之常情,只是领养牵涉到财产承继问题,不知她有无考虑清楚。” &&  “我猜她不会考虑到那么远。” &&  郭仕宏笑,“年轻就是这点好,过一天算一天,随心所欲。” &&  郭海珊唯唯诺诺。 &&  郭仕宏问:“她为什么不亲口同我讲?” &&  郭海珊把程岭意思说一遍。 &&  郭仕宏定点头,“她倒想得很周全,海珊,你且把那孩子带到这里,我们慢慢再作商量。” &&  “是。”郭海珊总算松口气。 &&  他自小跟在这位叔父身边,有个原因,他生母失宠,他也被父亲打人冷宫,连吃年夜饭也不唤他,郭仕宏看不过眼,打救他,叫他跟在身边当差,才有今日重见天日的局面,他反而同生父那一房生疏,只听郭仕宏命令,他心甘情愿帮郭仕宏打点这种琐事。 &
第七章 &--------------------------------------------------------------------------------&&&&  过两日那小孩被带出来了。 &&  程岭问:“人呢?” &&  “在儿童医院。” &&  “她有病?我去看看。” &&  看到莉莉,不说程岭根本不认得她。 &&  那孩子瘦了许多,脸上有癣癞,头发被剪短,左眼肿起,手臂上有明显化脓伤口。 &&  医生说她患有痢疾与寄生虫。 &&  但是小孩神情还镇定,见到程岭十分高兴。 &&  程岭温柔问她:“你记得我吗?” &&  小莉莉点点头,“你是那善心的太太,我知道你会来找我。” &&  程岭叹口气,“以后你就同我一起生活可好?” &&  莉莉颔首。 &&  “治好了病,你就跟我回家。” &&  “可是,”她问:“我的母亲呢?” &&  程岭不知如何回答。 &&  莉莉轻轻说:“她已经不在人世间了是不是?” &&  程岭点点头。 &&  莉莉不语,也不哭,低下了头承认这是事实。 &&  连郭海珊都觉得不忍,别转了头。 &&  莉莉稍后问:“太太,以后我该叫你什么?” &&  程岭答:“你叫我妈妈。” &&  那孩子呼出一口气,抱住程岭,头埋在她怀中,“妈妈。” &&  是,妈妈。 &&  程岭发誓会做一个最好的养母,正像她的养母一样。 &
自医院出来,郭海珊轻轻说她:“那孩子有传染病。” &&  程岭陪笑,“你看我,欢喜得浑忘细菌。” &&  郭海珊不语,看样子她的热忱不是三两天会得减退。 &&  程岭忙碌起来,不但要安置莉莉,且要替弟妹准备房间,整日兴奋地打点这个处理那个,黄昏仍与郭仕宏玩扑克,老是输。 &&  她叹气,“牌听你的话。” &&  郭仕宏呵呵笑,他喜欢看到程岭这样开心。 &&  程岭要到这个时候才胖出来,脸上也有了艳光,因感英语不足,找到老师补习,在不正常的环境里,她尽量过着正常的生活,那种极端的努力感动了郭仕宏。 &&  莉莉自医院领回来的时候,前后判若二人,皮肤外伤痊愈,换上新衣服,又有笑容,比一般同龄孩子乖巧,叫妈妈后一动不动坐着。 &&  郭仕宏问:“你叫什么名字?” &&  “我叫莉莉。” &&  “是中国人,总得有中国名字,你姓郭,叫郭念芳好了。” &&  程岭很感激郭仕宏,因而笑问:“念芳,芳是谁?” &&  郭仕宏也不隐瞒,“芳是郭岱芳,我的表姐,比我大一岁。” &&  程岭笑问:“她人呢,她在此地吗?” &&  郭仕宏说:“不,她十九岁那年已经去世。” &&  “呵,太不幸了。” &&  郭仕宏忽然问:“你可听过辛亥革命?” &&  “当然有。” &&  “郭岱芳是其中一位革命志士。” &&
程岭不出声。 &&  郭仕宏忽然疲倦了,扬扬手,不愿多说,到楼上休息。 &&  到晚上他才下来吃饭。 &&  屋内十分清静,完全不像有孩子存在,郭仕宏笑说:“那孩子比一只猫还静。” &&  程岭笑。 &&  “你同她都没有声响。” &&  “妹妹来了就不一样,妹妹大声。” &&  “念芳同你一样,全无正式出生证明,据医生断定,她年约六岁,我会重新替她做有关文件。” &&  程岭忽然说:“那位岱芳表姐,同你是青梅竹马吧。” &&  郭仕宏答:“是,我爱慕她。” &&  “她一定是位女中豪杰。” &&  “结果杀身成仁。”郭仕宏无限感慨。 &&  程岭说:“真是每个人都有伤心事。” &&  “你呢,你最伤心是什么?” &&  程岭低声说:“永远寄人篱下,养母对我虽好,可是又天不假年,我一直流离失所。” &&  谁知郭仕宏说:“明天海珊带你去签个宇,这幢房子便属于你,有个自己的窝,就不会有那种流离的坏感觉了。”程岭微笑,那天晚上,她拿到三只红心二,当郭仕宏吆喝说:“一对四一对八”的时候,她不动声色覆上牌。 &&  像她那样环境,输与赢已经没多大相干。 &&  郭仕宏的脾气也只有程岭知道。 &&  一日他召了手下来开会,自上午九时到两点半还没散,也没吩咐拿食物饮料进书房。 &&  终于阿茜前来报告:“门缝塞了这张条子出来。” &&  程岭打开一看;上面潦草地写着:“请叫他吃饭”,字迹属于郭海珊。 &
程岭嗤一声笑。 &&  她定到书房门前,轻轻叩两下,推开一条缝子。 &&  里边的郭仕宏暴喝一声:“什么人!” &&  程岭不动声色,也不进去,在门缝外劝说;“好吃饭了,快三点啦。” &&  郭仕宏听得这把声音,一帖葫,马上轻化,过半晌,他清清喉咙,“就来了。” &&  救了那班又饿又渴又得听教训的手足。 &&  郭仕宏在程岭处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  程岭习惯早起,每朝与女儿在花园剪花插瓶,稍后,莉莉由车夫送到学校去,程岭总觉得念芳是她的影子。 &&  这孩子把内心世界隐藏得非常好,独自在房里玩洋娃娃,好几个小时无声无色,程岭推开房门,她才转过头来,满脸笑容,叫声妈妈。 &&  像煞了程岭幼时,她们都是存心来做人的。 &&  程霄与程雯抵达温埠那日,程岭并没有去接飞机。 &&  那日一早,郭仕宏同地说:“今日你陪我到医院,叫海珊早些来。” &&  程岭称是。 &&  过一会他又想起来,“弟妹可是今天来?” &&  程岭笑道:“已安排人去接了。” &&  郭仕宏唔地一声。 &&  他们一个上午都耽在医院里。 &&  这是程岭第一次得知郭仕宏的病情。 &&  郭海珊低声道:“你知道了也好,心里有个准备。” &
郭仕宏患末期肺癌。 &&  医生说:“一年多来坏细胞都结集这几个地方,不是扩散,也不会痊愈,手术没有多大作用,病人在将来的日子最好舒泰地度过。” &&  程岭抬起头来,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  医生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轻轻回答:“半年、一年。” &&  程岭低下头。 &&  “我们会密切注意他的情况,尽量不叫他痛苦。” &&  她到病房服侍郭仕宏穿回衣服。 &&  郭仕宏在她脸上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他边穿外套边问:“医生可是说我活不久了?” &&  程岭淡淡答:“凡人上午都不知道下午的事。” &&  郭海珊钦佩到五体投地,他愿意跟她学习这一份轻描淡写。 &&  回到家,车子还没驶进车房,就见到一个人影箭似射出来。 &&  “姐姐,姐姐!” &&  程岭笑着下车,与程雯紧紧拥抱,这程雯,长高了一个头不止,手大、脚大,身上的毛衣短了一截。 &&  程雯痛哭起来。 &&  程岭只是说:“又笑又哭,多丑。” &&  这一下子屋里当场热闹起来,阿茜早有先见之明,已到大宅去借来帮工一名。 &&  郭仕宏并不嫌烦,他独自坐在一角看程氏姐妹欢聚。 &&  一个人最要紧自得其乐,看程岭就知道了,她的弟妹女儿统在此,没有一人与她有真正血缘关系,可是管它呢,她不知多高兴,索性弄假成真,好好享受亲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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